与名帖,名帖须先一代得一分之力。晋唐而上,合法者多。晋唐而下,合法者少。其得其失,具之晋、唐。晋、唐去古未远,典刑尚存,是其得也。攻于妍媚,不问来历,是其失也。余作刊误中有法帖刊误一类,此卷当冠诸误。何也?经史之误,未必出于作者,誊写俗工偶然失之,不知起于何年。惟名家手书碑帖,而失则自供其短,便见此误出于何代何人作用矣。无论真楷已上不当杜撰,即行书狂草,古人十九不失矩步也。试拈二王、张、素诸帖,可概见矣。
学书者,博采众美,始得成家。若专习一书,即使乱真,无过假迹,书奴而已。拔其尤为师范,以诸家副之,必勿取法于中,落下劣阱。学篆,必籀鼓、斯碑,博之以坛山、诅楚诸金石,唐宋而下,一字不得入吾肺腑。学隶,必锺传、汉碑,博之以蔡邕而上诸碑碣,六代而下不得窥也。学正书,必欧、虞、颜、褚,博之以锺、王,锺、王非得唐迹不显其妙,宋人而下不得习也。学行书,必二王,博之以诸家法帖,诸帖非二王不能淘汰入正途,宋人书不得习也。学稿草,必颠、素,博之以章、索,章、索非颠、素不成文也,宋人而下亦不得习。如是五家,各为书法门户,苟先看后辈,便是醉生梦死。
学一名家书竟,旋取他人之学彼者,参意得失。如学锺司徒,必以右军、卫夫人、宋儋、羊欣诸家为学徒而参究之;学王右军,以大令、智永、孙过庭、虞世南、赵孟頫、鲜于枢、宋仲温、文徵仲诸人为学徒,以及颜真卿临东方朔像赞而参究之;学大令,以虞世南、王履吉、黄淳甫为学徒而参究之;学率更,以小欧阳以及蜀本石经之似欧诸家而参究之。大抵前人书法不可多得,故借后人学力以辅吾不及。不可执近忘远,认药成病,反增一蔽。
书法云:意在笔前,字居心后。即泛言心意。心意何居,当令有所。
着意若何?意在到未也,意在流转未也,意在合法未也,意在圆熟未也,意在纵横飞动未也,意在逸韵流迈未也,意在淳适而不合于流俗,乃得佳书。一法未融,便落魔境。大抵因药致病,偏方杀人者众矣。如将措意,须觉意中所着者何物。
书法云:作字不可急促。王介甫书一似大忙中作,不知此公有如许忙。嗟乎,可怜忙忙作字,岂惟字丑,人品亦从此分矣,可不勉乎!余常论食饮徐徐而进,诸病不作,何也?寒者可令稍温,热者可令稍凉。饥时渐入,饱时量加,喉未通渐开,性不喜渐别,是故不惟百病不作,即有疾可瘳矣。作字缓下笔,不惟谬妄不侵,即败笔可补矣。我辈粗疏,极坐此病,正如识药而不肯服也,须痛惩之。
右军书无一笔不到,而能处处流转;无一笔粗俗,而能字字用力。非夫时时着意在忘形者,不能池水尽墨。书家非止一人,不知者妄讥其益美,余则以讥者为益恶。
法法具者,谓因病投药、因药虑病可耳,非若畏首畏尾、执中无权者同年语也。执中之患,逾于无学。儒家谓之乡愿,恶其似是而非,惑世深也。释家谓之愚痴,东看则西,南观成北,恶其不闻道也。若更执以为正法,此所谓障正法眼,极重罪过,地狱道摄之,不可不慎。
人之恒言:清俗在骨,能否在学。余则以为入门正,骨始生;师友直,学始立。前此未窥名家门户,骨未生也;不遭名师箴规,学未立也。若但委之血肉之骨,乃是大障;任己孤陋寡闻,乃是死魔。何谓力量?同是刚劲之称,深浅粗细从可分也。力浅量深,力粗量细,力卑量高,力易量难。露筋骨为力,藏筋骨为量。无筋骨为弱,急疾偏锋为露。正锋不滞为藏,柔媚宛转曰弱。
世间恶札,一种但弄笔画妍媚,一种但顾雕体圆整,一种但识气象豪逸。求其骨力,若罔闻知;更进而与谈韵度,尤不知其九天之外也。如是书家亦足名世,可怜哉!骨力者,字法也;韵度者,笔法也。一取之实,一得之虚。取之在学,得之在识,二者相须,亦每相病。偏则失,合乃得。
字法恶无骨。书状云:行行若萦春蚓,字字若绾秋蛇。此主客不分耳。凡作行草,意在主不在客。主有作用,客无作用。主立客从,筋骨自振,筋骨振而二病瘳矣。
近代不知书人,作态自好,一日有知,皇愧何已。古人能书无论矣,其不能书者,老实随俗而已,何尝强弄出许多丑态如今日乎!若欲作书,须以法书为舟楫,书法为棹师,无为他时自己悔恨,何但他人议其后而已。
学无偏好则不深,有偏好又多病。此中最难,不惟不当偏于短处,即偏于所长处,亦自褊心之疾。且如集羲之圣教序,非不字字生妍,但偏于修整,拘而可憎,宗之者一时谓之入院体。智永导其流,孟頫扬其沫,似为淳雅,实有三分俗气。临仿法帖,字字拟古,人知之矣;笔笔自好,知者益鲜也。不拟古无格,不自好无调。无格不立,无调不成。是以有格者多,成功者少,不自好者载道耳。世人不知书法,每每自好,及至法度现前,退舍辟易者众矣。何也?知法则愧自生耳。知愧而不忘自好,方能进德;若妄与怯,皆过也。
学者须虚心,自考功过,着意力为去就。即自己不辨,须凭赏识家弹射受病要害,一不得先具成心,使嘉言不入于耳。古今书法,是其功过二案;古今法帖,是其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