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静居画论 (清)方熏撰
●山静居画论卷上
古者,图史彰治乱,名德垂丹青。后之绘事,虽不逮古,然昔人所谓贤哲寄兴,殆非庸俗能辨。故公寿多文晓画,摩诘前身画师,元润悟笔意于六书,僧繇参画理于笔阵。戴逵写南都一赋,范宣叹为有益。大年少腹笥数卷,山谷笑其无文。又谓画格与文,同一关纽。洵诗文书画,相为表里者矣。
画法古人各有所得之妙。目击而道存者,非可以言传也。谢赫始有六法之名。六法乃画之大凡耳。故谈画者,必自六法论。
六法是作画之矩E,且古画未有不具此六法者。至其神明变化,则古人各有所得。学者精究六法,自然各造其妙。
昔人为气韵生动是天分,然思有利钝,觉有后先,未可概论之也。委心古人,学之而无外慕。久必有悟。悟后与生知者,殊途同归。
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
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杜老云:元气淋漓幛犹湿。是即气韵生动。
气韵有笔墨间两种。墨中气韵,人多会得。笔端气韵,世每鲜知。所以六要中又有气韵兼力也。人见墨汁掩渍,辄呼气韵。何异刘实在石家如厕,便谓走入内室。
荆浩曰:吴生有笔无墨,项容有墨无笔。或曰:石分三面,即是笔,亦是墨。仆谓匠心渲染,用墨太工,虽得三面之石,非雅人能事。子久所谓甜邪熟赖是也。笔墨间尤须辨得雅俗。
书画至神妙,使笔有运斤成风之趣。无他,熟而已矣。或曰:有书须熟外生,画须熟外熟,又有作熟还生之论,如何?仆曰:此恐熟入俗耳,然入于俗而不自知者,其人见本庸下,何足与言书画。仆所谓俗字,乃张伯英草书精熟池水尽墨,杜少陵熟精文选理之熟字。
古人不作,手迹犹存。当想其未画时,如何胸次寥廓;欲画时,如何解衣磅礴;既画时,如何经营惨淡,如何纵横挥洒,如何泼墨设色,必神会心谋;捉笔时,张吴董巨如在上下左右。
画有初观平淡,久视神明者,为上乘。有入眼似佳,转视无意者。吴生观僧繇画,谛视之再,乃三宿不去。庸眼自莫辩。
读老杜入峡诸诗,奇思百出,便是吴生、王宰蜀中山水图。自来题画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人谓摩诘诗中有画,未免一丘一壑耳。
东坡曰:“看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晁以道云:“画写物外形,要于形不改。”特为坡老下一转语。
欧阳子曰: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之趣、简远之心难形。仆谓取法于绳墨者,人无不见其工拙。寄意于毫素者,非高怀绝识,不能得其妙。故贤者操笔,便有曲高和寡之叹。
陈善云:顾恺之善画,而以为痴;张长史工书,而以为颠。此二人所以精于书画。仆曰:后惟米元章委心书画,而以痴颠兼之。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叟之谓也。
画备于六法,六法固未尽其妙也。宋迪作画,先以绢素张败壁,取其隐显凹凸之劳。郭恕先作画,常以墨渍缣绡,徐就水涤去,想其余迹。朱象先于落墨后,复拭去绢素,再次就其痕迹图之。皆欲浑然高古,莫测端倪,所谓从无法处说法者也。如杨惠、郭熙之塑画,又在笔墨外求之。
东坡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无一点俊发气,看数尺许便倦。仆曰:以马喻,固不在鞭策皮毛也。然舍鞭策皮毛,并无马矣。所谓俊发之气,莫非鞭策皮毛之间耳。世有伯乐而后有名马,亦岂不然耶。
或问仆画法,仆曰:画有法,画无定法;无难易,无多寡。嘉陵山水,李思训期月而成,吴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难易别也。李范笔墨稠密,王米笔墨疏落,各极其趣,不以多寡论也。画法之妙,人各意会而造其境,故无定法也。
有画法而无画理非也,有画理而无画趣亦非也。画无定法,物有常理。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出之于笔,乃臻神妙。
或谓笔之起倒先后顺逆,有一定法,亦不尽然。古人往往有笔不应此处起而起,有别致;有应用顺而逆笔出之,尤奇突;有笔应先而反后之,有余意。皆极变化之妙,画岂有定法哉。
山谷云:余初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画悉知巧拙工俗,造微入妙。然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又曰:如虫蚀木,偶尔成文。吾观古人妙处,类多如此。仆曰:此为行家说法,不为学者说法。行家知工于笔墨,而不知化其笔墨,当悟此意。学者未入笔墨之境,焉能画外求妙。凡画之作,功夫到处,处处是法。功成以后,但觉一片化机,是为极致。然不从煊烂,而得此平淡天成者,未之有也。
笔墨之妙,画者意中之妙也。故古人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