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唐人结字,须一一录出,时常参取,此最关要。吾乡陆俨山先生作书,虽率尔应酬,皆不苟且。常曰:“即此便是,写字时须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而作书不能不拣择。或闲窗游戏,都有着精神处。惟应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最是病。今后遇笔研,便当起矜庄想。古人无一笔不怕千载后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真,果招纡曲,未有精神不在传远,而幸能不朽者也。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画则具体而微,要亦三百年来一具眼人也。
吾学书,在十七岁时。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传绪,与余同试于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分弥眼角,乃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方悟从前妄自标许譬如香岩和尚,一经洞山问倒,愿一生做粥饭僧。余亦愿焚笔研矣。然自此渐有小得。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翰墨小道,其难如是,何况学道乎?
吾乡陆宫詹,以书名家。虽率尔作应酬字俱不苟。且曰:“即此便是学字,何得放过?”陆公书类赵吴兴,实从北海人。有客每称公似赵者,公曰:“吾与赵同学李北海耳。”
吾乡莫中江方伯,书学右军,自谓得之圣教序。然与圣教序体小异,其沉着逼古处,当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予每询其所由,公谦逊不肯应。及余己卯试,留都。见王右军官奴帖真迹,俨然莫公书,始知公深于二王。其子云卿,亦工书。
书家有自神其说,以右军感胎仙传笔法。大令得白云先生口授者,此皆妄人附托语。天上虽有神仙,能知羲献为谁乎?
吕纯阳书,为神仙中表表者。今所见,若东老诗,乃类张长史。又云:题黄鹤楼,似李北海。仙书尚以名家为师如此。孙虔礼曰:妙似神仙。余谓实过之无不及也。昔人以翰墨为不朽事,然亦有遇不遇,有最下而传者;有勤一生而学之,异世不闻声响者;有为后人相倾,余子悠悠,随巨手讥评,以致声价顿减者;有经名人表章,一时慕效,大擅墨池之誉者。此亦有运命存焉。总之,欲造极处,使精神不可磨没,所谓神品,以吾神所着故也。何独书道,凡事皆尔。
赵吴兴大近唐人,苏长公天骨俊逸,是晋宋间规格也。学书者熊辨此,方可执笔临摹。否则ㄌ成堆,笔成冢,终落狐禅耳。
米元章云:“吾书无王右军一点俗气,乃其收王略帖。”何珍重如是。又云:见文皇真迹,使人气慑,不能临写。真英雄欺人哉。然自唐以后,未有能过元章书者。虽赵文敏亦于元章叹服曰:“今人去古远矣。”余尝见赵吴兴作米书一册,在吏部司务蒋行义家,颇得襄阳法。今海内能为襄阳书者绝少。
宋时有人以黄素织乌丝界道三丈成卷,诫子孙相传。待书足名世者,方以请书。凡四传而遇元章。元章自任,腕有羲之鬼,不复让也。
神宗皇帝,天藻飞翔,雅好书法。每携献之鸭头丸帖、虞世南临《乐毅论》、米芾文赋,以自随。予闻之中书舍人赵士祯言如此。因考右军,曾书文赋。褚河南亦有临右军文赋。今可见者,赵荣禄书耳。
以平原争坐位帖求苏米,方知其变。宋人无不写争坐位帖也。
晋宋人书,但以风流胜,不为无法,而妙处不在法。至唐人,始专以法为蹊径,而尽态极妍矣。
昔颜平原鹿脯帖,宋时在李观察士行家,今为辰玉所藏。争坐位帖,在永兴安师文家。安氏析居,分而为二。人多见其前段,师文后乃并得之,相继入内府。今前段至行香菩萨寺止,为项德新所藏。
东坡作书,于卷后余数尺曰:“以待五百年后人作跋。”其高自标许如此。
书家以险绝为奇。此窍惟鲁公杨少师得之,赵吴兴弗能解也。今人眼目,为吴兴所遮障。予得杨公游仙诗,日益习之。
唐林纬乾书学颜平原,萧散古淡,无虞褚辈妍媚之习。五代时少师特近之。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
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万万赀。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此语殊类书家关捩子。米元章云: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那叱析骨还父,析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赵吴兴未梦见在。□余此语,悟之。楞严八选义,明还日月,暗还虚空。不汝还者,非汝而谁?然余解此意,笔不与意随也。甲寅二月。
书法虽贵藏锋,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太阿蒇截之意。盖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颜鲁公所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是也。细参玉润帖,思过半矣。
宋高宗于书法最深。观其以兰亭赐太子,令写五百本,更换一本,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