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谱
【明】刘宗周
自序
友人有示予以袁了凡《功过格》者,予读而疑之。了凡自言尝授旨云谷老人,及其一生转移果报,皆取之功过,凿凿不爽。信有之乎?予窃以为病于道也。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今之言道者,高之或沦于虚无,以为语性,而非性也。卑之或出于功利,以为语命,而非命也。非性非命,非人也,则皆远人以为道者也。
然二者同出异名,而功利之惑人为甚。老氏以虚言道,佛氏以无言道,其说最高妙,虽吾儒亦视以为不及。乃其意主于了生死,其要归之自私。故太上有《感应篇》,佛氏亦多言因果。大抵从生死起见,而动援虚无以设教,猥云功行,实恣邪妄,与吾儒惠迪从逆之旨霄壤。是虚无之说,正功利之尤者也。
了凡学儒者也,而笃信因果,辄以身示法,亦不必实有是事。传染至今,遂为度世津梁,则所关于道术晦明之故,有非浅鲜者。予因之有感,特本证人之意,着《人极图说》,以示学者。继之以六事功课,而记过格终焉。言过不言功,以远利也。总题之曰《人谱》。以为谱人者,莫近于是。学者诚知人之所以为人,而于道亦思过半矣。将驯是而至于圣人之域,功崇业广,又何疑乎?友人闻之,亟许可,遂序而传之。
时崇祯甲戌秋八月闰吉,蕺山长者刘宗周书。
人极图
按此第二、第三图,即濂溪《太极图》之第二图,然分而为二,自有别解,且左右互易,学者详之。
人极图说
无善而至善,心之体也。即周子所谓太极,“太极本无极也”。统三才而言,谓之极。分人极而言,谓之善。其意一也。
继之者善也。动而阳也,“乾知大始”是也。
成之者性也。静而阴也,“坤作成物”是也。
繇是而之焉,达于天下者道也。放勋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五者,五性之所以着也。五性既着,万化出焉。万化既行,万性正矣。五性之德,各有专属,以配水火木金土,此人道之所以达也。
万性,一性也。性一,至善也。至善,本无善也。无善之真,分为二五,散为万善。上际为乾,下蟠为坤。乾知大始,吾易知也。坤作成物,吾简能也。其俯仰于乾坤之内者,皆其与吾之知能者也。乾道成男,即上际之天。坤道成女,即下蟠之地。而万物之胞与不言可知矣。《西铭》以乾坤为父母,至此以天地为男女,乃见人道之大。
大哉人乎!无知而无不知,无能而无不能,其惟心之所为乎!《易》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无知之知,不虑而知。无能之能,不学而能。是之谓无善之善。
君子存之,善莫积焉。小人去之,过莫加焉。吉凶悔吝,惟所感也。积善积不善,人禽之路也。知其不善以改于善,始于有善,终于无不善。其道至善,其要无咎,所以尽人之学也。君子存之,即存此何思何虑之心。周子所谓“主静立人极”是也。然其要归之善。补过所繇,殆与不思善恶之旨异矣。此圣学也。
证人要旨
无极太极一曰凛闲居以体独。
学以学为人,则必证其所以为人。证其所以为人,证其所以为心而已。自昔孔门相传心法,一则曰慎独,再则曰慎独。夫人心有独体焉,即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所从出也。慎独而中和位育,天下之能事毕矣。然独体至微,安所容慎?惟有一独处之时可为下手法。而在小人仍谓之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至念及,掩著无益之时,而已不觉其爽然自失矣。君子曰闲居之地可惧也,而转可图也。吾姑即闲居以证此心。此时一念未起,无善可着,更何不善可为?止有一真无妄在。不睹不闻之地,无所容吾自欺也,吾亦与之毋自欺而已。则虽一善不立之中,而已具有浑然至善之极。君子所为,必慎其独也。夫一闲居耳,小人得之为万恶渊薮,而君子善反之,即是证性之路。盖敬肆之分也。敬肆之分,人禽之辨也。此证人第一义也。
静坐是闲中吃紧一事,其次则读书。朱子曰:“每日取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是行之一二年,不患无长进。
动而无动二曰卜动念以知几。
独体本无动静,而动念其端倪也。动而生阳,七情着焉。念如其初,则情返乎性。动无不善,动亦静也。转一念而不善随之,动而动矣。是以君子有慎动之学。七情之动不胜穷,而约之为累心之物,则嗜欲忿懥居其大者。《损》之象曰:“君子以惩忿窒欲。”惩窒之功,正就动念时一加提醒,不使复流于过而为不善。才有不善,未尝不知之而止之。止之而复其初矣。过此以往,便有蔓不及图者。昔人云:惩忿如推山,窒欲如填壑。直如此难,亦为图之于其蔓故耳。学不本之慎独,则心无所主。滋为物化,虽终日惩忿,只是以忿惩忿,终日窒欲,只是以欲窒欲。以忿惩忿忿愈增,以欲窒欲欲愈溃,宜其有取于推山填壑之象。岂知人心本自无忿,忽焉有忿,吾知之,本自无欲,忽焉有欲,吾知之。只此知之之时,即是惩之窒之之时。当下廓清,可不费丝毫气力,后来徐家保任而已。《易》曰:“知几,其神乎!”此之谓也。谓非独体之至神,不足以与于此也。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