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堂永日绪论 王夫之
序
《周礼》大司乐以乐德、乐语教国子,成童而习之,迨圣德已成,而学《韶》者三月。上以迪士,君子以自成,一惟于此。盖涵泳淫泆,引性情以入微,而超事功之烦黩,其用神矣。
世教沦夷,乐崩而降于优俳。乃天机不可式遏,旁出而生学士之心,乐语孤传为《诗》。《诗》抑不足以尽乐德之形容,又旁出而为经义。经义虽无音律,而比次成章,才以舒,情以导,亦所谓言之不足而长言之,则固乐语之流也。二者一以心之元声为至。舍固有之心,受陈人之束,则其卑陋不灵,病相若也。韵以之谐,度以之雅,微以之发,远以之致,有宣昭而无掩霭,有淡宕而无犷戾;明于乐者,可以论《诗》,可以论经义矣。
余自束发受业经义,十六而学韵语,阅古今人所作诗不下十万,经义亦数万首。既乘山中孤寂之暇,有所点定,因论其大约如此。可言者,言及之;有不可言者,谁其知之?庚午补天穿日,船山老夫叙。
夕堂永日绪论内编兴、观、群、怨,诗尽于是矣。经生家析《鹿鸣》、《嘉鱼》为群,《柏舟》、《小弁》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诗》?“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诗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亦仿佛遇之,然其能俾人随触而皆可,亦不数数也。又下或一可焉,或无一可者。故许浑允为恶诗,王僧孺、庾肩吾及宋人皆尔。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宋人论诗,字字求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
把定一题、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词采,求故实,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粉霏,何尝动得一丝纹理?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
“池塘生春草”,“胡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夹杂铅汞人能作此语?程子谓见濂溪一月坐春风中。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
“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诗文俱有主宾。无主之宾,谓之乌合。俗论以比为宾,以赋为主;以反为宾,以正为主,皆塾师赚童子死法耳。立一主以待宾,宾无非主之宾者,乃俱有情而相浃洽。若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于贾岛何与?“湘潭云尽暮烟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于许浑奚涉?皆乌合也。“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挍前”,得主矣,尚有痕迹。“花迎剑佩星初落”,则宾主历然,熔合一片。
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即极写大景,如“阴晴众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舆地图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楼所见者耳。隔垣听演杂剧,可闻其歌,不见其舞;更远则但闻鼓声,而可云所演何出乎?前有齐、梁,后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
一诗止于一时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谢皆然。“夔府孤城落日斜”,继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诗乃成耳。若杜陵长篇,有历数月日事者,合为一章。《大雅》有此体。后唯《焦仲卿》、《木兰》二诗为然。要以从旁追叙,非言情之章也。为歌行则合,五言固不互尔。
古诗无定体,似可任笔为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镬。故李于鳞谓唐无五古诗,言亦近是;无即不无,但百不得一二而已。所谓榘镬者,意不枝,词不荡,曲折而无痕,戍削而不竞之谓。若于鳞所云无古诗,又唯无其形埒字句与其粗豪之气耳。不尔,则“子房未虎啸”及《玉华宫》二诗,乃李、杜集中霸气灭尽和平温厚之意者,何以独入其选中?
古诗及歌行换韵者,必须韵、意不双转。自《三百篇》以至庾、鲍七言,皆不待钩锁,自然蝉连不绝。此法可通于时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换气。近有顾梦麟者,作《诗经塾讲》,以转韵立界限,划断意旨。劣经生桎梏古人,可恶孰甚焉!晋《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长篇拆开可作数绝句者,皆蠚虫相续成一青蛇之陋习也。
以神理相取,在远近之间。才著手便煞,一放手又飘忽去,如“物在人亡无见期”,捉煞了也。如宋人咏河鲀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饶他有理,终是于河鲀没交涉。“青青河畔草”与“绵绵思远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凑合时,自然恰得。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汉人皆有之,特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太白乐府歌行,则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极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