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之馀[清]顾炎武
原序
有通儒之学,有俗儒之学。学者将以明体适用也,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朝章、国典、民风、土俗,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是谓通儒之学。若夫雕琢辞章,缀辑故实,或高谈而不根,或剿说而无当,浅深不同,同为俗学而已矣。自宋迄元,人尚实学,若郑渔仲、王伯厚、魏鹤山、马贵与之流,著述具在,皆博极古今,通达治体,曷尝有空疏无本之学哉。明代人才辈出,而学问远不如古。自其少时鼓箧读书,规模次第已大失古人之意。名成年长,虽欲学而无及。间有豪隽之士,不安于固陋,而思崭焉自见者,又或采其华而弃其实,识其小而遗其大。若唐荆川、杨用修、王弇州、郑端简,号称博通者,可屈指数,然其去古人有间矣。
昆山顾宁人先生,生长世族,少负绝异之资,潜心古学,九经诸史略能背诵,尤留心当世之故,实录奏报,手自抄节;经世要务,一一讲求。当明末年,奋欲有所自树,而迄不得试,穷约以老。然忧天悯人之志,未尝少衰,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精力绝人,无他嗜好,自少至老,未曾一日废书,出必载书数簏自随。旅店少休,披寻搜讨,曾无倦色。有一疑义,反复参考,必归于至当。有一独见,援古证今,必畅其说而后止。当代文人才士甚多,然语学问,必敛衽推顾先生。凡制度典礼有不能明者,必质诸先生。坠文轶事有不知者,必徵诸先生。先生手画口诵,探源竟委,人人各得其意去。天下无贤不肖,皆知先生为通儒也。
先生著书不一种,此《日知录》,则其稽古有得,随时札记,久而类次成书者。凡经义史学、官方吏治、财赋典礼、舆地艺文之属,一一疏通其源流,考正其廖误。至于叹礼教之衰迟,伤风欲之颓败,则古称先,规切时弊,尤为深切著明,学博而识精,理到而辞达。是书也,意惟宋元名儒能为之,明三百年来殆未有也。
耒少从先生游,尝手授是书。先生没,复从其家求得手稿,校勘再三,缮写成帙,与先生之甥刑部尚书徐公健庵、大学士徐公立斋谋刻之而未果。二公继没,耒念是书不可以无传,携至闽中。年友汪悔斋赠以买山之资,举畀建阳丞葛受箕,鸠工刻之以行世。
呜呼,先生非一世之人,此书非一世之书也。魏司马朗复井田之议,至易代而后行。元虞集京东水利之策,至异世而见用。立言不为一时,录中固已言之矣。异日有整顿民物之责者,读是书而憬然觉悟,采用其说,见诸施行,于世道人心实非小补。如第以考据之精详,文辞之博辨,叹服而称述焉,则非先生所以著此书之意也。
康熙乙亥仲秋门人潘耒拜述
叙
叙曰:自明体达用之学不修,后生钜材日事纂述,而鸿通瑰异之资遂率隳败祠章训诂、襞绩破碎之中。汉时经术修明,贤哲著书,大都采择传记百家,论说时政与己志而已。魏晋已降,著录始广。唐以后遂歧分为数家,其善者自典章经制文物度数以及佛老之书,徼裔之迹,莫不明其因革损益、巨细本末,号称繁博。然求其坐而言,可起而行,修诸身心,达于政事者,不数觏焉。
昆山顾亭林先生,质敏而学勤,谊醇而节峻,出处贞亮,固已合于大贤。虽遭明末丧乱,迁徒流离,而撰述不废,先后成书二百余卷。闳廓奥赜,咸职体要,而智力尤瘁者此也。其言经史之微文大义、良法善政,务推礼乐德刑之本,以达质文否泰之迁嬗,错综其理,会通其旨。至于赋税、田亩、职官、选举、钱币、权量、水利、河渠、漕运、盐铁、人材、军旅,凡关家国之制,皆洞悉其所由盛衰利弊,而慨然著其化裁通变之道,词尤切至明白。其余考辨亦极赅洽。《易》曰:“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又曰:“困者,德之辨也。”传曰:“仁人之言,其利溥哉。”岂非善成其鸿通瑰异之资,而毕出于体用焉哉。元明诸儒,其流失喜空言心性,凡讲说经世之事者,则又迂执寡要。先生因时立言,颇综核名实,意虽救偏,而议极峻正,直俟诸百世不惑,而使天下晓然于儒术之果可尊信者也。
汝成钻研是书,屡易寒暑。又得潘检讨删饰元本,阎徵君、沈鸿博、钱宫詹、杨大令四家校本。先生讨论既夥,不能无少少渗漏,四家引申辩证,亦得失互见,然实为是书羽翼也,用博采诸家疏说传注名物古制时务者条比其下。伏处海滨,见闻孤陋,又耆硕著书富邃,而义无可附,则亦阙诸。窃虑踳驳,有逾简略。呜呼,学识远不逮先生毛发,而欲以微埃涓流,上益海岱之崇深,抑愚且妄矣。然先生之体用具在,学者循其唐涂,以窥贤圣制作之精,则区区私淑之心,识小之指,或不重为世所诟病者矣。书凡三十二卷,篇帙次第略不改易。集释条目、诸贤名氏里爵,具列于后,而辄著其大指于篇。
先生著述闳通,是书理道尤博,学术政治皆综隆替,视彼窾言,奚啻瓶智。自康熙三十四年,吴江潘检讨刻于闽中,流行既久,刊劂多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