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圣人之心为至公而无累,故有以尽乎天下之至情。
论语之书,不以让训天下,而言让者二:伯夷称贤人,泰伯称至德是已。夫让,非圣人之所贵也,苟以异于顽钝无耻之徒而已矣。而好名言异,人之所同患,使天下相率幕之,而为琦魁之行,则天下将有不胜其弊者。春秋之时,鲁隐、宋穆亲挈其国以与人,而弒衂之祸,不在其身,则在其子,国内大乱者再世。吴延陵季子,可谓行义不顾者矣。然亲见王僚之弒,卒不能出一计以定其祸,身死之后,仅三十年,而吴国为沼,以延陵季子而犹不能无憾者。故让之而不得其情,其祸甚于争;苟得其情,则武王之争,可以同于伯九。故圣人之贵得其情也。伯夷、叔齐,天下之义士也。伯夷顺其父之志,而以国与其弟。然终于叔齐之不敢受,而父之志终不遂矣。夫家人父子之间,岂无几微见于颜色,必待君终无嫡嗣之日,相与褰裳而去之,异乎「民无得而称」者矣。故圣人以为贤人而已,盖至于泰伯,而后为天下之至德也。古今之让,未有如泰伯之曲尽其情者。盖有伯夷之心,而无伯夷之迹;有泰伯之事,而后可以遂伯夷之心。故泰伯之德不可及矣。
自太史公好为异论,以为太王有翦商之心,将遂传季历,以及文王。郑康成、何晏之徒,祖而述之。世之说者,遂以为虽以国让,而实以天下让,不以其尽父子之情,而以其全君臣之义,故孔子大之。夫汤、武之所以为圣人者,以其无私于天下,天下归之而不辞也。使其家密相付授,阴谋倾夺,虽世嗣亦以是定,则何以异于曹操、同马懿之徒也?太王迫于戎狄【狄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奔亡救败之余,又当武丁朝诸侯之世,虽欲狡焉以窥大物,其志亦无由萌矣。就使泰伯逆覩百年未至之兆,而举他人之物为让,此亦好名不情之甚,亦非孔子之所取。圣人无「意、必,固、我」之私,须臾之间,常不能以预定,而曰百年之必至于此,不几于怪诞而不经耶?盖翦商之事,先儒尝以辨之,而论语之注,厘革之未尽者也。说者徒以太王溺爱少子而有此,此晋献公、汉高祖中人以下之所为,而太王必不至于是,故以传历及昌为有天下之大计。殊不知儿女之情,贤者之所不免也。篡逆之恶,中人之所不为也。诗云:「爰及姜女,来朝走马?」孟子以为太王之好色也。诗人之意未必然,而孟子之言亦不为过。太王固不胜其区区之私以与其季子,泰伯能顺而成之,此泰伯所以为能让也。泰伯之去,不于传位之日,而于采药之时,此泰伯之让所以无得而称也。使太王有其意,而吾与之并立于此,太王贤者,亦终胜其邪心以与我也。吾于是要言而公让之,则太王终于不忍言,而其弟终于不忍受,是亦如夷、齐之终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
张子房教四皓以羽翼太子,其事近正,而终于伤父之心。申生徘徊不去,其心则恭,而陷父于杀嫡之罪。故成而为惠帝,不成而为申生,皆非也。惟泰伯不可及矣。孔子所谓以天下让者,国与天下,常言之通称也。苟得其让,奚辨于国与天下也?苟尽其道,奚择于君臣父子也?让其自有之国则不信,而求其让于所未有之天下;舍家庭父子之爱,剿百年以后君臣之事而为之说;是孤竹不为贤,而必箕、颍以为大;历山不为孝,而必首阳以为高:诸儒之论之谬也。夫先意承志,孝子之至也,泰伯能得之。故泰伯之所为,乃匹夫匹妇之所为当然者。夫惟匹夫匹妇以为当然,是天下之至情也。
忠恕违道不远天下不求道于有,而求道于无。求道于无,而道始荒矣。求道于有,而道始存矣。求道者,非求其无也。求其无者,非求也。盖道根诸心,心所自有,奚庸之他!故求道于有者,求诸心之谓也。自尧、舜、禹、汤之迹远,文、武、周公之学荒,世之论道者不胜其说,而求道者不胜其涂;汶汶纷纷,孔氏之门辞而辟之,日不足也,而为之说曰忠恕,则足以近道。夫天下方苦于道之难求,其说宏远恣肆,穷天极地,哓哓焉唯恐其言之不详,萃其终身之力,白首有不得其源者,而孔氏之徒一言以蔽之,何其言之简而功之径也!
嗟乎!道固然也,非孔氏之徒为之也。天下之患,在于不知道。知其物而后能取之,知其途而后能由之,知其的而后能射之;夫然后取之而获,由之而至,射之而中也。不知其道而求之,何怪其言愈多,力愈勤,而愈不至也。嗟乎!亦取之心而已。谓道为远人,而心亦远人乎?天命之谓性,率是性而为道,心即道也。舍心以言道,则为荒远,荒远非道。舍道以言心,则为形躯,形躯非心。道也者,无所不尽,而心者,道之舍也。故曰:天聪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万物作类。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可以作礼乐,可以齐万物,可以一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前之而莫测其所以始,后之而莫既其所以终,漩乎无穷,而莫知其方,此心之所以为心者也。
心以会道,而私或漓之;心以通道,而私或间之。心失其所以为心,故道失其所以为道。诗曰:「视尔不臧,我思不远。」呜呼!亦反之心而已矣。忠恕者,反诸其心,淳漓去间之道也。性者则无事乎此矣,下焉者可勉也。匹夫怀千金之璧,途而失之,乌得不从其途而求之也?物我之未融,形骸之未化,不能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