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于鬼神,便是自欺。纵使要讨世间便宜,鬼神会能算帐,不由人讨得。鬼神与人,幽明只一理,欺不得己便是欺不得人。自己信不过,欲求人之信己,譬之身入鲍鱼而欲求人以芝兰亲就,不可得也。
不肖赖天之灵,偶然得个悟入,故深信不疑,以为千古绝学,庶几有在于此,不惜口业,每每与诸公一谈,以尽交修之怀,非不自量也。若不是自己真有个悟入处,虽尽将先师口吻言句一字不差、一一抄誊与人说,祗成剩语,诳己诳人,罪过更大,以其无得于己也。诸公果真肯信不肖之言不为虚妄,只当听信先师之言一般,还须转个关捩子,默默体悟,方得相应。若只以世间包裹陪奉心肠便欲承当此件事,譬之懦夫担负九鼎,不待知者而后知其不胜任也。
与李克斋
藉庇已抵北关。一路感触伤悼,苦情郁郁,所赖一点灵明自主自照,未至昏愦,始信古人“悔不至灭,哀亦是和”不我欺也。
上天以此伤心事降割于我,皆是不肖平时修行无力,包藏机智,欲与造化争巧所致。惊洊雷而丧匕鬯,震及于躬矣!敢忘恐惧修省?自今以后,誓与心盟,彻骨彻髓扫空巢穴,务令念念可质鬼神,无复一毫牵缠躲闪,顺逆好丑皆作意安,庶不辜负上天一番成就至意。因此勘破世间原无一物可当情,原无些子放不下。见在随缘,缘尽即空,原无留滞。虽儿女骨肉,亦无三四十年聚头,从未生已前观之,亦是假合相,况身外长物,可永保乎?
所留会纪,敷陈梗概,伤于漏泄,亦是罪过。爱人念重,不觉缕缕至此。人生只有这件事,凡生时不曾带得来、死时不曾带得去的,皆不须一毫着念、认为己物,方是超物外大丈夫。
公余不妨与诸公时时觅会,究明此件事。此件事原是为自己性命,教学相长,不是立门户、了故事做的。老师一脉,仅存如线,望兄出头担负。从心悟证,从身发明,使此学烨然光显于世,与吾党作榜样,不徒气魄承当而已也。
与孟两峰
与兄相违,忽忽复逾岁月。追忆滁阳燕游聚处之乐,又在春云之外矣!念之惘然。
老师良知之旨原是千古绝学,颜子一生功夫只受用得此两字。自颜子没而圣学亡,世之学者以识为知,未免寻逐影响,昧其形声之本耳。夫知之与识,差若毫厘,缪实千里,不可不辨。无分别者,知也;有分别者,识也。知是本心之灵,是谓根本知,无知无不知。性是神解,不同妄识,托境作意而知,亦不同太虚廓落,断灭而无知也。
弟与兄同事夫子,闻之已熟,于此勘得更何如?此事性命根原、生死关捩,其机只在一念入微处取证。不肖放不下惟生死一念,眼前实境界于此超得过,不为恐怖,方是世出世法,方是豪杰作用。幸兄留意焉。
有新功,时得惠教,交警之望也。谅之,谅之!
答胡石川
大嘉来,承手书远及,足感为道真切苦心。
来教谓:“吾辈既得师门宗旨,不务实体,以循知行合一之训,率意腾口,漫为有得,恐于良知外更加一蔽。”此是吾人见在通病,在不肖所谓罪之魁也。何幸得闻斯言乎!
所示孔门论学论仁种种公案,皆是真实语。算来总是自家保守性命之心不切,可谓一言道破!
大抵吾人不欲真做圣贤则已,自古入圣入贤,须有真血脉路,与形迹把捉、格套支持绝不同。吾人致知学问未尝不照管形迹、循守格套,然必以形迹观人、以格套律人,遗其自信之真机,未免以毁誉为是非、同异为得失,未免有违心之行、殉义之名,所差不但毫厘间而已也。
古有惩热羹而过者,吾执事今日之论,夫亦有似是而非者乎?
与施益庵
曩岁吾兄来天真,匆匆聚散,未终请教之怀,殊为耿耿。近闻任道取友之心老而益切,吾人此生只有此件事,老师提出良知两字,已太分明。但吾人见在感应未能直心以动,未免搀入意见,于人情物理有碍有障,未免拣择心承之,所以大段不能光显。此针芥相投功用,不可不仔细理会,幸密察之!
春仲天真时祭,远近士友已约偕至,吾兄可如期命驾,共证新功。会后即与诸公同行,赴水西之会,此定约也。
答章介庵
伏领来教,并附东廓丈二书,知我丈忧道苦心,爱我良切。圣贤立教皆为未悟者说。因其未悟,所以有学。
来教谓:“周子‘无欲故静’,朱子以心无妄为静,正是吾人学则。因其有欲,故须寡之以至于无欲;因其有妄,故须反之以复于无妄。自然无欲无妄者,圣人也;勉强以至于无欲无妄者,学者之事也。中间浅深难易、生熟分限何啻什百,然其求端用力只有此一路。辟之学字,从写仿书以至于羲献,精神转折,万万不同。然其布纸下笔,同此一画,但有巧拙生熟之分耳。圣人自有圣人之学,上达不出下学之中。若以圣人不假修习、超然上达,则虞廷精一之功果何所事也?夫孩提知爱、及长知弟,此是德性良知本体,不由见闻而得,圣人与众人所同有,非因悟始有。众人为世缘欲妄所缠,不能从德性用功,未免被少艾妻子、得失境界引夺将去。大舜终身慕父母,亦只是终身有个德性之学,良知时时做得主宰,不被境界所引夺。此方是真悟入。使众人知学,克念良知做得主宰,便是作圣。使圣人一时不克念,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