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叙曰: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於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后世部次甲乙,纪录经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阐大义,条别学术异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见於坟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会於向、歆讨论之旨,因取历朝著录,略其鱼鲁豕亥之细,而特以部次条别,疏通伦类,考其得失之故而为之校雠。盖自石渠天禄以还,学者所未尝窥见者也。顾樵生南宋之世,去古已远,刘氏所谓《七略》、《别录》之书,久已失传;(《唐志》尚存,《宋志》已逸,嗣是不复见矣。)所可推者,独班固《艺文》一志。而樵书首讥班固,凡所推论,有涉於班氏之业者,皆过为贬驳之辞。盖樵为通史,而固则断代为书,两家宗旨,自昔殊异,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足怪也。独《艺文》为校雠之所必究,而樵不能平气以求刘氏之微旨,则於古人大体,终似有所未窥。又其议论过於骏利。隋唐史志,甲乙部目,亦略涉其藩,而未能推阐向、歆术业,以究悉其是非得失之所在。故其自为《通志》,《艺文》、《金石》、《图谱》诸略,牴牾错出,与其所讥前人著录之谬,未始径庭,此不揣本而齐末者之效也。又其论求书之法,校书之业,既详且备。然亦未究求书以前,文字如何治察,校书以后,图籍如何法守;凡此皆郑氏所未遑暇。盖其涉猎者博,又非专门之精,钜编鸿制,不能无所疏漏,亦其势也。今为折衷诸家,究其源委,作《校雠通义》,总若干篇,勒成一家,庶於学术渊源,有所釐别。知言君子,或有取於斯焉。

原道第一

宗刘第二

互著第三

别裁第四

辨嫌名第五

补郑第六

校雠条理第七

著录残逸第八

藏书第九

原道第一

古无文字。结绳之治,易之书契,圣人明其用曰:“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为治为察,所以宣幽隐而达形名,盖不得已而为之,其用足以若是焉斯已矣。理大物博,不可殚也,圣人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从而纪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於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於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私门无著述文字,则官守之分职,即群书之部次,不复别有著录之法也。

──右一之一

后世文字,必溯源於六艺。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易》掌太卜,《书》藏外史,《礼》在宗伯,《乐》隶司乐,《诗》颂於太师,《春秋》存乎国史。夫子自谓述而不作,明乎官司失守,而师弟子之传业,於是判焉。秦人禁偶语《诗》、《书》,而云“欲学法令者,以吏为师。”其弃《诗》、《书》,非也。其曰“以吏为师”,则犹官守学业合一之谓也。由秦人以吏为师之言,想见三代盛时,《礼》以宗伯为师,《乐》以司乐为师,《诗》以太师为师,《书》以外史为师,三《易》、《春秋》,亦若是则已矣。又安有私门之著述哉?

──右一之二

刘歆《七略》,班固删其辑略而存其六。颜师古曰:“辑略谓诸书之总要。”盖刘氏讨论群书之旨也。此最为明道之要,惜乎其文不传;今可见者,唯总计部目之后,条辨流别数语耳。即此数语窥之,刘歆盖深明乎古人官师合一之道,而有以知乎私门初无著述之故也。何则?其叙六艺而后,次及诸子百家,必云某家者流,盖出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为某氏之学,失而为某氏之弊。其云某官之掌,即法具於官,官守其书之义也。其云流而为某家之学,即官司失职,而师弟传业之义也。其云失而为某氏之弊,即孟子所谓“生心发政,作政害事”,辨而别之,盖欲庶几於知言之学者也。由刘氏之旨,以博求古今之载籍,则著录部次,辨章流别,将以折衷六艺,宣明大道,不徒为甲乙纪数之需,亦已明矣。

──右一之三

宗刘第二

《七略》之流而为四部,如篆隶之流而为行楷,皆势之所不容已者也。史部日繁,不能悉隶以《春秋》家学,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一。名墨诸家,后世不复有其支别,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二。文集炽盛,不能定百家九流之名目,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三。钞辑之体,既非丛书,又非类书,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四。评点诗文,亦有似别集而实非别集,似总集而又非总集者,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五。凡一切古无今有、古有今无之书,其势判如霄壤,又安得执《七略》之成法,以部次近日之文章乎?然家法不明,著作之所以日下也;部次不精,学术之所以日散也。就四部之成法,而能讨论流别,以使之恍然於古人官师合一之故,则文章之病,可以稍救;而《七略》之要旨,其亦可以有补於古人矣。

──右二之一

二十三史,皆《春秋》家学也。本纪为经,而志表传录,亦如左氏传例之与为终始发明耳。故刘歆次《太史公》百三十篇於《春秋》之后,而班固叙例亦云,作春秋考纪十二篇,明乎其继《春秋》而作也。他如仪注乃《仪礼》之支流,职官乃《周官》之族属,则史而经矣。谱牒通於历数,记传合乎小说,则史而子矣。凡此类者,即於史部叙录,申明其旨,可使六艺不为虚器,而诸子得其统宗,则《春秋》家学,虽谓今日不泯可也。

──右二之二

名家者流,后世不传。得辨名正物之意,则颜氏《匡谬》,丘氏《兼明》之类,经解中有名家矣。墨家者流,自汉无传。得尚俭兼爱之意,则老氏贵啬,释氏普度之类,二氏中有墨家矣。讨论作述宗旨,不可不知其流别者也。

──右二之三

汉、魏、六朝著述,略有专门之意。至唐宋诗文之集,则浩如烟海矣。今即世俗所谓唐宋大家之集论之,如韩愈之儒家,柳宗元之名家,苏洵之兵家,苏轼之纵横家,王安石之法家,皆以生平所得,见於文字,旨无旁出,即古人之所以自成一子者也。其体既谓之集,自不得强列以诸子部次矣。因集部之目录,而推论其要旨,以见古人所谓言有物而行有恒者,编於叙录之下,则一切无实之华言,牵率之文集,亦可因是而治之。庶几辨章学术之一端矣。

──右二之四

类书自不可称为一子,隋唐以来之编次,皆非也。然类书之体亦有二:其有源委者,如《文献通考》之类,当附史部故事之后;其无源委者,如《艺文类聚》之类,当附集部总集之后;总不得与子部相混淆。或择其近似者,附其说於杂家之后,可矣。

──右二之五

钞书始於葛稚川。然其体未杂,后人易识别也。唐后史家,无专门别识,钞撮前人史籍,不能自擅名家;故《宋志》艺文史部,创为史钞一条,亦不得已也。嗣后学术,日趋苟简,无论治经业史,皆有简约钞撮之工;其始不过便一时之记忆,初非有意留青;后乃父子授受,师弟传习,流别既广,巧法滋多;其书既不能悉畀丙丁;惟有强编甲乙;弊至近日流传之残本《说郛》而极矣。其书有经有史,其文或墨或儒,若还其部次,则篇目不全;若自为一书,则义类难附。凡若此者,当自立书钞名目,附之史钞之后,可矣。

──右二之六

评点之书,其源亦始锺氏《诗品》,刘氏《文心》。然彼则有评无点;且自出心裁,发挥道妙;又且离诗与文,而别自为书,信哉其能成一家言矣。自学者因陋就简,即古人之诗文,而漫为点识批评,庶几便於揣摩诵习。而后人嗣起,囿於见闻,不能自具心裁,深窥古人全体,作者精微,以致相习成风,几忘其为尚有本书者,末流之弊,至此极矣。然其书具在,亦不得而尽废之也。且如《史记》百三十篇,正史已登於录矣。明茅坤、归有光辈,复加点识批评,是所重不在百三十篇,而在点识批评矣,岂可复归正史类乎?谢枋得之《檀弓》,苏洵之《孟子》,孙鑛之《毛诗》,岂可复归经部乎?凡若此者,皆是论文之末流,品藻之下乘,岂复有通经习史之意乎?编书至此,不必更问经史部次,子集偏全,约略篇章,附於文史评之下,庶乎不失论辨流别之义耳。

──右二之七

凡四部之所以不能复《七略》者,不出以上所云;然则四部之与《七略》,亦势之不容两立者也。《七略》之古法终不可复;而四部之体质又不可改,则四部之中,附以辨章流别之义,以见文字之必有源委,亦治书之要法。而郑樵顾删去《崇文》叙录,乃使观者如阅甲乙簿注,而更不识其讨论流别之义焉,乌乎可哉?

──右二之八

互著第三

古人著录,不徒为甲乙部次计。如徒为甲乙部次计,则一掌故令史足矣。何用父子世业,阅年二纪,仅乃卒业乎?盖部次流别,申明大道,叙列九流百氏之学,使之绳贯珠联,无少缺逸;欲人即类求书,因书究学。至理有互通、书有两用者,未尝不兼收并载,初不以重复为嫌;其於甲乙部次之下,但加互注,以便稽检而已。古人最重家学。叙列一家之书,凡有涉此一家之学者,无不穷源至委,竟别其流,所谓著作之标准,群言之折衷也。如避重复而不载,则一书本有两用而仅登一录,於本书之体,既有所不全;一家本有是书而缺而不载,於一家之学,亦有所不备矣。

──右三之一

刘歆《七略》亡矣,其义例之可见者,班固《艺文志》注而已。(班固自注,非颜注也。)《七略》於兵书权谋家有《伊尹》、《太公》、《管子》、《荀卿子》(《汉书》作《孙卿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九家之书,而儒家复有《荀卿子》、《陆贾》二家之书,道家复有《伊尹》、《太公》、《管子》、《鹖冠子》四家之书,纵横家复有《苏子》、《蒯通》二家之书,杂家复有《淮南王》一家之书。兵书技巧家有《墨子》,而墨家复有《墨子》之书。惜此外之重复互见者,不尽见於著录,容有散逸失传之文。然即此十家之一书两载,则古人之申明流别,独重家学,而不避重复著录,明矣。自班固并省部次,而后人不复知有家法,乃始以著录之业,专为甲乙部次之需尔。郑樵能讥班固之胸无伦次,而不能申明刘氏之家法,以故《校雠》一略,工诃古人而拙於自用;即矛陷盾,樵又无词以自解也。

──右三之二

著录之创为《金石》、《图谱》二略,与《艺文》并列而为三,自郑樵始也。就三略而论之,如《艺文》经部有三字石经、一字石经、今字石经、《易》篆石经、郑玄《尚书》之属凡若干种,而《金石略》中无石经;岂可特著金石一略,而无石经乎?诸经史部内所收图谱,与《图谱略》中互相出入,全无伦次。以谓钜编鸿制,不免牴牾,抑亦可矣。如《艺文》传记中之祥异一条,所有地动图、瑞应翎毛图之类,名士一条之文翁学堂图、忠烈一条之忠列图等类,俱详载《艺文》而不入图谱,此何说也?盖不知重复互注之法,则遇两歧牵掣之处,自不觉其牴牾错杂,百弊丛生;非特不能希踪古人,即仅求寡过,亦已难矣。

──右三之三

若就书之易淆者言之,经部《易》家与子部之五行阴阳家相出入,乐家与集部之乐府、子部之艺术相出入,小学家之书法与金石之法帖相出入,史部之职官与故事相出入,谱牒与传记相出入,故事与集部之诏奏议相出入,集部之词曲与史部之小说相出入,子部之儒家与经部之经解相出入,史部之食货与子部之农家相出入,非特如郑樵之所谓传记、杂家、小说、杂史、故事五类,与诗话、文史之二类,易相紊乱已也。若就书之相资者而论,《尔雅》与《本草》之书相资为用,地理与兵家之书相资为用,谱牒与历律之书相资为用,不特如郑樵之所谓性命之书求之道家,小学之书求之释家,《周易》藏於卜筮,《洪范》藏於五行已也。书之易混者,非重复互注之法,无以免后学之牴牾;书之相资者,非重复互注之法,无以究古人之源委。一隅三反,其类盖亦广矣。

──右三之四

别类叙书,如列人为传,重在义类,不重名目也。班、马列传家法,人事有两关者,则详略互载之。如子贡在《仲尼弟子》为正传,其入《货殖》,则互见也。《儒林传》之董仲舒、王吉、韦贤,既次於经师之篇,而别有专传。盖以事义标篇,人名离合其间,取其发明而已。部次群书,标目之下,亦不可使其类有所阙,故详略互载,使后人溯家学者,可以求之无弗得,以是为著录之义而已。自列传互详之旨不显,而著录亦无复有互注之条,以至《元史》之一人两传,诸史《艺文志》之一书两出,则弊固有所开也。

──右三之五

别裁第四

《管子》,道家之言也,刘歆裁其《弟子职》篇入小学。七十子所记百三十一篇,《礼经》所部也,刘歆裁其《三朝记》篇入《论语》。盖古人著书,有采取成说,袭用故事者。(如《弟子职》必非管子自撰,《月令》必非吕不韦自撰,皆所谓采取成说也。)其所采之书,别有本旨,或历时已久,不知所出;又或所著之篇,於全书之内,自为一类者;并得裁其篇章,补苴部次,别出门类,以辨著述源流;至其全书,篇次具存,无所更易,隶於本类,亦自两不相妨。盖权於宾主重轻之间,知其无庸互见者,而始有裁篇别出之法耳。

──右四之一

《夏小正》在《戴记》之先,而《大戴记》收之,则时令而入於《礼》矣。《小尔雅》在《孔丛子》之外,而《孔丛子》合之,则小学而入於子矣。然《隋书》未尝不别出《小尔雅》以附《论语》,《文献通考》未尝不别出《夏小正》以入时令,而《孔丛子》、《大戴记》之书,又未尝不兼收而并录也。然此特后人之幸而偶中,或《尔雅》、《小正》之篇,有别出行世之本,故亦从而别载之尔。非真有见於学问流别,而为之裁制也。不然,何以本篇之下,不标子注,申明篇第之所自也哉?

──右四之二

辨嫌名第五

部次有当重复者,有不当重复者。《汉志》以后,既无互注之例,则著录之重复,大都不关义类,全是编次之错谬尔。篇次错谬之弊有二,一则门类疑似,一书两入也;一则一书两名,误认二家也。欲免一书两入之弊,但须先作长编,取著书之人与书之标名,按韵编之,详注一书源委於其韵下;至分部别类之时,但须按韵稽之,虽百人共事,千卷雷同,可使疑似之书,一无犯复矣。至一书两名误认二家之弊,则当深究载籍,详考史传;并当历究著录之家,求其所以同异两称之故,而笔之於书,然后可以有功古人,而有光来学耳。

──右五之一

《太史公》百三十篇,今名《史记》。《战国策》三十三篇,初名《短长语》。《老子》之称《道德经》,《庄子》之称《南华经》,《屈原赋》之称《楚词》,盖古人称名朴,而后人入於华也。自汉以后,异名同实,文人称引,相为吊诡者,盖不少矣。《白虎通德论》删去德论二字,《风俗通义》删去义字,《世说新语》。删去新语二字,《淮南鸿烈解》删去鸿烈解而但曰《淮南子》,《吕氏春秋》有十二纪八览六论,不称《吕氏春秋》,而但曰《吕览》。盖书名本全,而援引者从简略也。此亦足以疑误后学者也。郑樵精於校雠,然《艺文》一略,既有《班昭集》,而复有《曹大家集》,则一人而误为二人矣。晁公武善於考据,然《郡斋》一志,张君房《脞说》,而题为张唐英,则二人而误为一人矣。此则人名字号之不一,亦开歧误之端也。然则校书著录,其一书数名者,必当历注互名於卷帙之下;一人而有多字号者,亦当历注其字号於姓名之下,庶乎无嫌名歧出之弊矣。

──右五之二

补郑第六

郑樵论书,有名亡实不亡,其见甚卓。然亦有发言太易者,如云:“郑玄《三礼目录》虽亡,可取诸三《礼》。”则今按以《三礼正义》,其援引郑氏《目录》,多与刘向篇次不同,是当日必有说矣,而今不得见也。岂可曰取之三《礼》乎?又曰:“《十三代史目》虽亡,可取诸十三代史。”考《艺文》所载《十三代史目》,有唐宗谏及殷仲茂两家;宗谏之书凡十卷,仲茂之书止三卷,详略如此不同,其中亦必有说。岂可曰取之十三代史而已乎?其馀所论,多不出此,若求之於古而不得,无可如何,而旁求於今有之书,则可矣。如云古书虽亡而实不亡,谈何容易耶?

──右六之一

若求之於古而不得,无可如何,而求之今有之书,则又采辑补缀之成法,不特如郑樵所论已也。昔王应麟以《易》学独传王弼,《尚书》止存伪《孔传》,乃采郑玄《易》注《书》注之见於群书者,为郑氏《周易》,郑氏《尚书》注;又以四家之《诗》,独《毛传》不亡,乃采三家《诗》说之见於群书者,为《三家诗考》。嗣后好古之士,踵其成法,往往缀辑逸文,搜罗略遍。今按纬候之书,往往见於《毛诗》、《礼记》注疏及《后汉书》注;汉魏杂史,往往见於《三国志》注;挚虞《流别》及《文章志》,往往见於《文选》注;六朝诗文集,多见采於《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唐人载籍,多见采於《太平御览》、《文苑英华》;一隅三反,充类求之,古逸之可采者多矣。

──右六之二

郑樵论书,有不足於前朝而足於后世者,以为《唐志》所得旧书,尽《梁书》卷帙而多於隋,谓唐人能按王俭《七志》、阮孝绪《七录》以求之之功,是则然矣。但竟以卷帙之多寡,定古书之全缺,则恐不可尽信也。且如应劭《风俗通义》,劭自序实止十卷,《隋书》亦然,至《唐志》乃有三十卷,又非有疏解家为之离析篇第,其书安所得有三倍之多乎?然今世所传《风俗通义》,乃属不全之书,岂可遽以卷帙多寡定书之全不全乎?

──右六之三

校雠条理第七

郑樵论求书遣官、校书久任之说,真得校雠之要义矣。顾求书出於一时,而求之之法,亦有善与不善;徒曰遣官而已,未见奇书秘策之必无遗逸也。夫求书在一时,而治书在平日。求书之要,即郑樵所谓其道有八,无遗议矣。治书之法,则郑樵所未及议也。古者同文称治;汉制,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蔡邕正定石经,以谓四方之民,至有贿改兰台漆书,以合私家文字者。是当时郡国传习,容有与中书不合者矣。然此特就小学字体言之也。若纪载传闻,《诗》、《书》杂志,真讹纠错,疑似两淆;又书肆说铃,识大识小,歌谣风俗,或正或偏;其或山林枯槁,专门名家,薄技偏长,稗官脞说;其隐显出没,大抵非一时徵求所能汇集,亦非一时讨论所能精详;凡若此者,并当於平日责成州县学校师儒讲习,考求是正,著为录籍,略如人户之有版图。载笔之士,果能发明道要,自致不朽,愿讬於官者听之。如是,则书掌於官,不致散逸,其便一也。事有稽检,则奇邪不衷之说,淫诐邪荡之词,无由伏匿,以干禁例,其便二也。求书之时,按籍而稽,无劳搜访,其便三也。中书不足,稽之外府;外书讹误,正以中书;交互为功,同文称盛,其便四也。此为治书之要,当议於求书之前者也。(书掌於官,私门无许自匿著述,最为合古。然数千年无行之者,一旦为之,亦自不易。学官难得通人,馆阁校雠未必尽是,向、歆一流,不得其人,则窒碍难行,甚或渐启挟持讹诈、骚扰多事之渐,则不但无益而有损矣。然法固待人而行,不可因一时难行,而不存其说也。)

──右七之一

校书宜广储副本。刘向校雠中秘,有所谓中书,有所谓外书,有所谓太常书,有所谓太史书,有所谓臣向书,臣某书。夫中书与太常太史,则官守之书不一本也。外书与臣向臣某,则家藏之书不一本也。夫博求诸本,乃得雠正一书,则副本固将广储,以待质也。夫太常领博士,今之国子监也。太史掌图籍,今之翰林院也。凡官书不特中秘之谓也。

──右七之二

古者校雠书,终身守官,父子传业,故能讨论精详,有功坟典。而其校雠之法,则心领神会,无可传也。近代校书,不立专官,众手为之,限以程课,画以部次,盖亦势之不得已也。校书者,既非专门之官,又非一人之力,则校雠之法,不可不立也。窃以典籍浩繁,闻见有限,在博雅者,且不能悉究无遗,况其下乎?以谓校雠之先,宜尽取四库之藏,中外之籍,择其中之人名地号,官阶书目,凡一切有名可治,有数可稽者,略仿《佩文韵府》之例,悉编为韵,乃於本韵之下,注明原书出处及先后篇第,自一见再见以至数千百,皆详注之,藏之馆中,以为群书之总类。至校书之时,遇有疑似之处,即名而求其编韵,因韵而检其本书,参互错综,即可得其至是。此则渊博之儒,穷毕生年力,而不可究殚者,今即中才校勘,而坐收於几席之间,非校雠之良法欤?

──右七之三

古人校雠,於书有讹误,更定其文者,必注原文於其下:其两说可通者,亦两存其说;删去篇次者,亦必存其阙目,所以备后人之采择,而未敢自以谓必是也。班固并省刘歆《七略》,遂使著录互见之法,不传於后世;然亦幸而尚注并省之说於本文之下,故今犹得从而考正也。向使自用其例,而不顾刘氏之原文,今日虽欲复刘歆之旧法,不可得矣。

──右七之四

《七略》以兵书、方技、数术为三部,列於诸子之外者,诸子立言以明道,兵书、方技、数术皆守法以传艺,虚理实事,义不同科故也。至四部而皆列子类矣。南宋郑寅《七录》,犹以艺、方技为三门,盖亦《七略》之遗法。然列其书於子部可也;校书之人,则不可与诸子同业也。必取专门名家,亦如太史君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之例,乃可无弊。否则文学之士,但求之於文字语言,而术业之误,或且因而受其累矣。

──右七之五

著录残逸第八

凡著录之书,有当时遗漏失载者,有著录残逸不全者。《汉书艺文志》注,卷次部目,与本志不符;颜师古已云“岁月久远,无由详知”矣。今观萧何律令、叔孙朝仪、张霸《尚书》、尹更始《春秋》之类,皆显著纪传,而本志不收。此非当时之遗漏,必其本志有残逸不全者矣。《旧唐书经籍志》集部内,无韩愈、柳宗元、李翱、孙樵之文,又无杜甫、李白、王维、白居易之诗,此亦非当时之遗漏,必其本志有残逸不全者矣。校雠家所当历稽载籍,补於艺文之略者也。

藏书第九

孔子欲藏书周室,子路以谓周室之守藏史老聃,可以与谋,说虽出於《庄子》,然藏书之法,古有之矣。太史公抽石室金匮之书,成百三十篇,则谓“藏之名山,副在京师。”然则书之有藏,自古已然,不特佛老二家,有所谓道藏、佛藏已也。郑樵以谓性命之书,往往出於道藏,小说之书,往往出於释藏。夫儒书散失,至於学者已久失其传,而反能得之二氏者,以二氏有藏,以为之永久也。夫道藏必於洞天,而佛藏必於丛刹;然则尼山、泗水之间,有谋禹穴藏书之旧典者,抑亦可以补中秘之所不逮欤?

卷二

补校汉艺文志第十

郑樵误校汉志第十一

焦竑误校汉志第十二

补校汉艺文志第十

郑樵校雠诸论,於《汉志》尤所疏略,盖樵不取班氏之学故也。然班、刘异同,樵亦未尝深考,但讥班固续入扬雄一家,不分伦类而已。其刘氏遗法,樵固未尝讨论;而班氏得失,樵议亦未得其平允。夫刘《略》、班《志》,乃千古著录之渊源,而樵著《校雠》之略,不免疏忽如是;盖创始者难为功尔。今欲较正诸家著录,当自刘《略》、班《志》为权舆也。

──右十之一

郑樵以萧何律令,张苍章程,刘《略》、班《志》不收,以为刘、班之过;此刘氏之过,非班氏之过也。刘向校书之时,自领《六艺》、《诸子》、《诗赋》三略,盖出中秘之所藏也。至於《兵法》、《术数》、《方技》,皆分领於专官;则兵、术、技之三略,不尽出於中秘之藏,其书各存专官典守,是以刘氏无从而部录之也。惟是申、韩家言,次於诸子,仲舒治狱,附於《春秋》;不知律令藏於理官,章程存於掌故,而当时不责成於专官典守,校定篇次,是《七略》之遗憾也。班氏谨守刘《略》遗法,惟出刘氏之后者,间为补缀一二;其馀刘氏所不录者,东京未必尽存,《艺文》佚而不载,何足病哉?

──右十之二

《汉志》最重学术源流,似有得於太史叙传,及庄周《天下》篇、荀卿《非十子》之意。(韩婴诗传引荀卿《非十子》,并无讥子思、孟子之文。)此叙述著录,所以有关於明道之要,而非后世仅计部目之所及也。然立法创始,不免於疏,亦其势耳。如《封禅群祀》入礼经,《太史公书》入《春秋》,较之后世别立仪注、正史专门者,为知本矣。《诗赋》篇帙繁多,不入《诗经》,而自为一略,则叙例尚少发明其故,亦一病也。《诸子》推本古人官守,当矣。《六艺》各有专官,而不与发明,岂为博士之业所误耶?

──右十之三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善法具举,(徒善徒法,皆一偏也。)本末兼该,部次相从,有伦有脊,使求书者可以即器而明道,会偏而得全,则任宏之校《兵书》,李柱国之校《方技》,庶几近之。其他四略,未能称是。故刘《略》、班《志》,不免贻人以口实也。夫《兵书略》中孙、吴诸书,与《方技略》中内外诸经,即《诸子略》中一家之言,所谓形而上之道也。《兵书略》中形势、阴阳、技巧三条,与《方技略》中经方、房中、神仙三条,皆著法术名数,所谓形而下之器也。任、李二家,部次先后,体用分明,能使不知其学者,观其部录,亦可了然而窥其统要,此专官守书之明效也。充类求之,则后世之仪注,当附《礼》经为部次,《史记》当附《春秋》为部次;纵使篇帙繁多,别出门类,亦当申明叙例;俾承学之士,得考源流,庶几无憾。而刘、班承用未精,后世著录,又未尝探索其意,此部录之所以多舛也。

──右十之四

或曰:《兵书》、《方技》之部次,既以专官而能精矣。《术数》亦领於专官,而谓不如彼二略,岂太史尹咸之学术,不逮任宏、李柱国耶?答曰:此为刘氏所误也。《术数》一略,分统七条,则天文、历谱、阴阳、五行、蓍龟、杂占、形法是也。以道器合一求之,则阴阳、蓍龟、杂占三条,当附《易经》为部次,历谱当附《春秋》为部次,五行当附《尚书》为部次;纵使书部浩繁,或如诗赋浩繁离《诗经》而别自为略,亦当申明源委於叙录之后也。乃刘氏既校六艺,不复谋之术数诸家,故尹咸无从溯源流也。至於天文、形法,则后世天文、地理之专门书也。自立门类,别分道法,大纲既立,细目标分,岂不整齐而有当乎?

──右十之五

天文则宣夜、周髀、浑天诸家,下逮安天之论,谈天之说,或正或奇,条而列之,辨明识职,所谓道也。《汉志》所录泰一、五残星变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地理则形家之言,专门立说,所谓道也。《汉志》所录《山海经》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以此二类,专门部勒,自有经纬,而尹咸概收术数之篇,则条理不审之咎也。(《山海经》与相人书为类,《汉志》之授人口实处也。)

──右十之六

地理形家之言,若主山川险易,关塞边防,则与兵书形势之条相出入矣。若主阴阳虚旺,宅墓休咎,则与《尚书》五行相出入矣。部次门类,既不可缺,而著述源流,务要於全,则又重复、互注之条,不可不讲者也。任宏《兵书》一略,郑樵称其最优。今观刘《略》重复之书,仅止十家,皆出《兵略》,他部绝无其例。是则互注之法,刘氏且未能深究,仅因任宏而稍存其意耳。班氏不知而删并之,可胜惜哉?

──右十之七

后世法律之书甚多,不特萧何所次律令而已也。就诸子中掇取申、韩议法家言,部於首条,所谓道也。其承用律令格式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后世故事之书甚多,不特张苍所次章程而已也。就诸子中掇取论治之书,若《吕氏春秋》,(《汉志》入於杂家,非也。其每月之令文,正是政令典章,后世会典会要之属。)贾谊、董仲舒(治安之奏,天人之策,皆论治体。《汉志》入於儒家类矣。)诸家之言,部於首条,所谓道也。其相沿典章故事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例以义起,斟酌损益,惟用所宜;岂有读者录部次,而不能考索学术源流者乎?

──右十之八

或曰:《汉志》失载律令章程,固无论矣。假令当日必载律令章程,就刘、班之《七略》类例,宜如何归附欤?答曰:《太史公书》之附《春秋》,《封禅群祀》之附《礼经》,其遗法也。律令自可附於法家之后,章程本当别立政治一门,《汉志》无其门类;然《高祖传》十三篇,《孝文传》十一篇,(班固自注,高祖与大臣述古语及诏策也。)皆属故事之书,而刘、班次於诸子儒家,则章程亦必附於此矣。大抵《汉志》疏略,由於书类不全,勉强依附;至於虚论其理与实纪其迹者,不使体用相资,则是《汉志》偶疏之处;(《礼经》、《春秋》。《兵书》、《方技》便无此病。)而后世之言著录者,不复知其微意矣。

──右十之九

郑樵议章程律令之不载《汉志》,以为刘、班之疏漏;然班氏不必遽见西京之全书,或可委过於刘《略》也。若刘向《别录》,刘歆《七略》,则班氏方据以为《艺文》之要删,岂得谓之不见其书耶?此乃后世目录之鼻祖,当时更无其门类,独不可附於诸子名家之末乎?名家之叙录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著录之为道也,即於文章典籍之中,得其辨名正物之意,此《七略》之所以长也。又云:“敫者为之,则苟钩釽析乱而已。”此又后世著录,纷拏不一之弊也。然则凡以名治之书,固有所以附矣。(后世目录繁多,即可自为门类。)

──右十之十

郑樵误校汉志第十一

郑樵讥班固叙列儒家,混入《太玄》、《法言》、《乐》、《箴》三书为一,总谓扬雄所叙三十八篇,谓其胸无伦类,是樵之论笃矣。至谓《太玄》当归《易》类,《法言》当归诸子,其说良是。然班固自注:“《太玄》十九,《法言》十三,《乐》四,《箴》二。”是《乐》与《箴》,本二书也;樵误以为一书。又谓“《乐》、《箴》当归杂家”;是樵直未识其为何物,而强为之归类矣。以此讥正班固,所谓楚失而齐亦未为得也。按《乐》四未详。《箴》则《官箴》是也;在后人宜入职官,而《汉志》无其门类,则附官《礼》之后可矣。

──右十一之一

郑樵讥《汉志》以《司马法》入《礼》经,以《太公》兵法入道家,疑谓非任宏、刘歆所收,班固妄窜入也。郑樵深恶班固,故为是不近人情之论。凡意有不可者,不为推寻本末,有意增删迁就,强坐班氏之过,此狱吏锻炼之法;亦如以《汉》志书为班彪、曹昭所终始,而《古今人表》则谓固所自为者惟此;盖心不平者,不可与论古也。按《司马法》百五十五篇,今所存者,非故物矣。班固自注:“出之兵权谋中,而入於《礼》。”樵固无庸存疑似之说也。第班《志》叙录,称《军礼司马法》,郑樵删去“军礼”二字,谓其入礼之非;不知《司马法》乃周官职掌,如考工之记,本非官礼,亦以司空职掌,附著《周官》,此等叙录,最为知本之学。班氏他处未能如是,而独於此处能具别裁;樵顾深以为讥,此何说也?第班氏入於《礼》经,似也。其出於兵家,不复著录,未尽善也。当用刘向互见之例,庶几礼家不为空衍仪文,而兵家又见先王之制,乃两全之道耳。《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亦与今本不同。班氏仅称《太公》,并无兵法二字,而郑樵又增益之,谓其入於道家之非,不观班固自注:“尚父本有道者。”又於兵权谋下注云:“省《伊尹》、《太公》诸家。”则刘氏《七略》,本属两载,而班固不过为之删省重复而已。非故出於兵,而强收於道也。(注省者,刘氏本有,而班省去也。注出入者,刘录於此,而班录於彼也。如《司马法》,刘氏不载於《礼》,而班氏入之。则於《礼》经之下注云,入《司马法》。今道家不注入字,而兵家乃注省字,是刘《略》既载於道,又载於兵之明徵。非班擅改也。)且兵刑权术,皆本於道,先儒论之备矣。刘《略》重复互载,犹司马迁《老庄申韩列传》意也。发明学术源流之意。况二百三十七篇之书,今既不可得见,郑樵何所见闻而增删题目,以谓止有兵法,更无关於道家之学术耶?

──右十一之二

郑樵讥《汉志》以《世本》、《战国策》、《秦大臣奏事》、《汉著记》为《春秋》类,是郑樵未尝知《春秋》之家学也。《汉志》不立史部,以史家之言,皆得《春秋》之一体,故四书从而附入也。且如后世以纪传一家,列之正史,而编年自为一类,附诸正史之后。今《太史公书》列於《春秋》,樵固不得而讥之矣。至於国别之书,后世如三国、十六国、九国、十国之类,自当分别部次,以清类例。《汉志》书部无多,附著《春秋》,最为知所原本。又《国语》亦为国别之书,同隶《春秋》,樵未尝讥正《国语》,而但讥《国策》,是则所谓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也。《汉著记》,则后世起居注之类,当时未有专部,附而次之,亦其宜也。《秦大臣奏事》,在后史当归故事,而《汉志》亦无专门,附之《春秋》,稍失其旨。而《世本》则当入於历谱,《汉志》既有历谱专门,不当犹附《春秋》耳;然历谱之源,本与《春秋》相出入者也。

──右十一之三

以刘歆、任宏重复著录之理推之,《战国策》一书,当与兵书之权谋条,诸子之纵横家,重复互注,乃得尽其条理。《秦大臣奏事》,当与《汉高祖传》、《孝文传》(注称论述册诏。)诸书,同入《尚书》部次;盖君上诏诰,臣下章奏,皆《尚书》训诰之遗;后世以之搀入集部者,非也。凡典章故事,皆当视此。

──右十一之四

焦竑误校汉志第十二

自刘、班而后,艺文著录,仅知甲乙部次,用备稽检而已。郑樵氏兴,始为辨章学术,考竟源流,於是特著《校雠》之略;虽其说不能尽当,要为略见大意,为著录家所不可废矣。樵志以后,史家积习相沿,舛讹杂出;著录之书,校樵以前其失更甚;此则无人继起,为之申明家学之咎也。明焦竑撰《国史经籍志》,其书之得失,别具论次於后。特其《纠缪》一卷,讥正前代著录之误,虽其识力不逮郑樵,而整齐有法,去汰裁甚,要亦有可节取者焉。其纠《汉志》一十三条,似亦不为无见;特竑未悉古今学术源流,不於离合异同之间,深求其故;而观其所议,乃是仅求甲乙部次,苟无违越而已。此则可谓簿记守成法,而不可为校雠家议著作也。今即其所举,各为推论,以进於古人之法度焉。

──右十二之一

焦竑以《汉志》、《周书》入《尚书》为非,因改入於杂史类。其意虽欲尊经,而实则不知古人类例。按刘向云:“周时诰誓号令,孔子所论百篇之馀”,则《周书》即《尚书》也。刘氏《史通》述《尚书》家,则孔衍《汉魏尚书》,王卲《隋书》,皆次《尚书》之部。盖类有相仍,学有所本;六艺本非虚器,典籍各有源流;岂可尊麒麟而遂谓马牛不逮走部,尊凤凰而遂谓燕雀不隶飞部耶?

──右十二之二

焦竑以《汉志》、《尚书》类中《议奏》四十二篇入《尚书》为非,因改入於集部。按议奏之不当入集,已别具论,此不复论矣。考《议奏》之下,班固自注:“谓宣帝时石渠论也。韦昭谓石渠为阁名,於此论书。”是则此处之所谓议奏,乃是汉孝宣时,於石渠阁大集诸儒,讨论经旨同异,帝为称制临决之篇,而非廷臣章奏封事之属也。以其奏御之篇,故名奏议;其实与疏解讲义之体相类。刘、班附之《尚书》,宜矣。焦竑不察,而妄附於后世之文集,何其不思之甚邪?(秦大臣奏事附於《春秋》,此为刘、班之遗法也。)

──右十二之三

焦竑以《汉志》、《司马法》入《礼》为非,因改入於兵家。此未见班固自注,本隶兵家,经班固改易者也。说已见前,不复置论。

──右十二之四

焦竑以《汉志》、《战国策》入《春秋》为非,因改入於纵横家。此论得失参半,说已见前,不复置论。

──右十二之五

焦竑以《汉志》、《五经杂议》入《孝经》为非,因改入於经解。其说良允。然《汉志》无经解门类,入於诸子儒家,亦其伦也。

──右十二之六

焦竑以《汉志》、《尔雅》、《小尔雅》入《孝经》为非,因改入於小学。其说亦不可易。《汉志》於此一门,本无义理,殆后世流传错误也。盖《孝经》本与小学部次相连,或缮书者误合之耳。《五经杂议》与《尔雅》之属,皆缘经起义,类从互注,则益善矣。(经解、小学、儒家三类。)

──右十二之七

焦竑以《汉志》、《弟子职》入《孝经》为非,因归还於《管子》。是不知古人裁篇别出之法,其说已见於前,不复置论。惟是弟子之职,必非管子所撰;或古人流传成法,辑管子者,采入其书。前人著作,此类甚多。今以见於《管子》,而不复使其别见专门;则《小尔雅》亦已见於《孔丛子》,而焦氏不还《孔丛》,改归小学,又何说耶?然《弟子职》篇,刘、班本意,附於《孝经》与附於小学,不可知矣。要其别出义类,重复互注,则二类皆有可通。至於《六艺略》中,《论语》、《孝经》小学三门,不入六艺之本数;则标名六艺,而别种九类,乃是经传轻重之权衡也。

──右十二之八

裁篇别出之法,《汉志》仅存见於此篇,及《孔子三朝》篇之出《礼记》而已。充类而求,则欲明学术源委,而使会通於大道,舍是莫由焉。且如叙天文之书,当取《周官》保章,《尔雅释天》,邹衍言天,《淮南》天象诸篇,裁列天文部首,而后专门天文之书,以次列为类焉。则求天文者,无遗憾矣。叙时令之书,当取《大戴礼夏小正》篇,《小戴记月令》篇,《周书时训解》诸篇,裁列时令部首,而后专门时令之书,以次列为类焉。叙地理之书,当取《禹贡》、《职方》、《管子地圆》、《淮南地形》、诸史地志诸篇,裁列地理部首,而后专门地理之书,以次列为类焉。则后人求其学术源流,皆可无遗憾矣。《汉志》存其意,而未能充其量,然赖有此微意焉。而焦氏乃反纠之以为谬,必欲归之《管子》而后已焉,甚矣校雠之难也!

──右十二之九

或曰:裁篇别出之法行,则一书之内,取裁甚多,纷然割裂,恐其破碎支离而无当也。答曰:学贵专家,旨存统要。显著专篇,明标义类者,专门之要,学所必究,乃掇取於全书之中焉。章而釽之,句而釐之,牵率名义,纷然依附,则是类书纂辑之所为,而非著录源流之所贵也。且如韩非之《五蠹》、《说林》,董子之《玉杯》、《竹林》,当时并以篇名见行於当世,今皆会萃於全书之中;则古人著书,或离或合,校雠编次,本无一定之规也。《月令》之於《吕氏春秋》,《三年问》、《乐记》、《经解》之於《荀子》,尤其显焉者也。然则裁篇别出之法,何为而不可以著录乎?

──右十二之十

焦竑以《汉志》、《晏子》入儒家为非,因改入於墨家。此用柳宗元之说,以为墨子之徒有齐人者为之。归其书於墨家,非以晏子为墨者也。其说良是。部次群书,所以贵有知言之学,否则徇於其名,而不考其实矣。《檀弓》名篇,非檀弓所著,《孟子》篇名有《梁惠王》,亦岂以梁惠王为儒者哉?

──右十二之十一

焦竑以《汉志》、《高祖》、《孝文》二传入儒家为非,因改入於制诏。此说似矣。顾制诰与表章之类,当归故事而附次於《尚书》;焦氏以之归入集部,则全非也。

──右十二之十二

焦竑以《汉志》、《管子》入道家为非,因改入於法家。其说良允。又以《尉缭子》入杂家为非,因改入於兵家;则郑樵先有是说,竑更申之。按《汉志》、《尉缭》,本在兵形势家,书凡三十一篇,其杂家之《尉缭子》,书止二十九篇,班固又不著重复并省,疑本非一书也。

──右十二之十三

焦竑以《汉志》、《山海经》入形法家为非,因改入於地理。其言似矣。然《汉志》无地理专门,以故类例无所附耳。窃疑萧何收秦图籍,西京未亡,刘歆自可访之掌故,乃亦缺而不载,得非疏欤?且班固创《地理志》,其自注郡县之下,或云秦作某地某名,即秦图籍文也。西京奕世,及新莽之时,地名累有更易,见於志注,当日必有其书,而史逸之矣。至地理与形法家言,相为经纬,说已见前,不复置论。

──右十二之十四

焦竑以《汉志》阴阳、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凡五出为非,因总入於五行。不知五行本之《尚书》,而阴阳、蓍龟本之於《周易》也。凡术数之学,各有师承,龟卜蓍筮,长短不同;志并列之,已嫌其未析也。焦氏不达,概部之以五行,岂有当哉?

──右十二之十五

卷三

汉志六艺第十三

汉志诸子第十四

汉志诗赋第十五

汉志兵书第十六

汉志术数第十七

汉志方技第十八

汉志六艺第十三

六经之名,起於后世,然而亦有所本也。荀子曰:“夫学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庄子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荀、庄皆孔氏再传门人,(二子皆子夏氏门人,去圣未远。)其书明著六经之目,则《经解》之出於《礼记》,不得遂谓剿说於荀卿也。孔子曰:“述而不作。”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六经之文,皆周公之旧典,以其出於官守,而皆为宪章,故述之而无所用作。以其官守失传,而师儒习业,故尊奉而称经。圣人之徒,岂有私意标目,强配经名,以炫后人之耳目哉?故经之有六,著於《礼记》,标於《庄子》,损为五而不可,增为七而不能,所以为常道也。至於《论语》、《孝经》、《尔雅》,则非六经之本体也;学者崇圣人之绪馀,而尊以经名,其实皆传体也。(非周公旧典,官司典常。)可以与六经相表里,而不可以与六经为并列也。盖官司典常为经,而师儒讲习为传,其体判然有别;非谓圣人之书,有优有劣也。是以刘歆《七略》,班固《艺文》,叙列六艺之名,实为九种。盖经为主,而传为附,不易之理也。后世著录之法,无复规矩准绳,或称七经,或称九经,或称十三经,纷纷不一。若纪甲乙部次,固无伤也;乃标题命义,自为著作,而亦徇流俗称谓,可谓不知本矣。(计书几部为几经可也。刘敞《七经小传》,黄敏《九经馀义》,本非计部之数,而不依六艺之名,不知本也。)

──右十三之一

《孝经》本以经名者也,乐部有传无经者也,然《乐记》自列经科,而《孝经》止依传例,则刘、班之特识也。盖乐经亡而其记犹存,则乐之位次,固在经部,非若《孝经》之出於圣门自著也。古者诸侯大夫失其配,则贵妾摄主而行事,子妇居嫡,固非摄主之名也。然而溯昭穆者,不能跻妇於妇妾之列,亦其分有当然也。然则六艺之名,实为《七略》之纲领,学者不可不知其义也。

──右十三之二

读《六艺略》者,必参观於《儒林列传》;犹之读《诸子略》,必参观於《孟荀》、《管晏》、《老庄申韩列传》也。(《诗赋略》之邹阳、枚乘、相如、扬雄等传,《兵书略》之孙吴、穰苴等传,《术数略》之龟筴、日者等传,《方技略》之扁鹃仓公等传,无不皆然。)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艺文》虽始於班固,而司马迁之列传,实讨论之。观其叙述,战国、秦、汉之间,著书诸人之列传,未尝不於学术渊源,文词流别,反复而论次焉。刘向、刘歆,盖知其意矣。故其校书诸叙论,既审定其篇次,又推论其生平;以书而言,谓之叙录可也;以人而言,谓之列传可也。史家存其部目於《艺文》,载其行事於列传,所以为详略互见之例也。是以《诸子》、《诗赋》、《兵书》诸略,凡遇史有列传者,必注“有列传”字於其下,所以使人参互而观也。《艺文》据籍而纪,其於现书部目之外,不能越界而书,固其势也。古人师授渊源,口耳传习,不著竹帛者,实为后代群籍所由起。盖参观於列传,而后知其深微也。且如田何受《易》於王同、周王孙、丁宽三人,《艺文》既载三家《易》传矣。其云“商瞿受《易》於孔子,五传而至田何,汉之《易》家,盖自田何始。何而上未尝有书。”然则所谓五传之际,岂无口耳受授之学乎?是《艺文》、《易》家之宗祖也。不观《儒林》之传,何由知三家《易》传,其先固有所受乎?费、高二家之《易》,《汉志》不著於录,后人以为不立学官故也。然孔氏《古文尚书》,毛氏《诗传》,左氏《春秋》,皆不列於学官,《汉志》未尝不并著也。不观《儒林》之传,何由知二家并无章句,直以口授弟子,犹夫田何以上之传授也。按《列传》云:“费直以《彖》、《象》、《系辞》、《文言》十篇,解说上下经。”此不为章句之明徵也。晁氏考定古《易》,则以《彖》、《象》、《文言》杂入卦中,自费直始,因罪费直之变古。不观《艺文》后序,以谓刘向校施、孟、梁丘诸家经文,惟费氏《易》与古文同。是费直本无变乱古经之事也。由是推之,则古学渊源,师儒传授,承学流别,皆可考矣。《艺文》一志,实为学术之宗,明道之要,而列传之与为表里发明,此则用史翼经之明验也。而后人著录,乃用之为甲乙计数而已矣,则校雠失职之故也。

──右十三之三

《易》部《古五子》注云:“自甲子至壬子,说《易》阴阳。”其书当互见於术数略之阴阳类。《灾异孟氏京房》,当互见於术数略之杂占,或五行类。

──右十三之四

《书》部刘向、许商二家,各有《五行传记》,当互见於五行类。夫《书》非专为五行也,五行专家,则本之於《书》也;故必互见,乃得原委,犹《司马法》入《周官》之微意也。

──右十三之五

《诗》部韩婴《诗外传》,其文杂记春秋时事,与诗意相去甚远,盖为比兴六义,博其趣也。当互见於《春秋》类,与虞卿、铎椒之书相比次可也。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与《诗》相表里,其旨可自得於韩氏之《外传》。史家学《春秋》者,必深於《诗》,若司马迁百三十篇是也。(屈贾、孟荀诸传尤近。)《诗》部又当互通於乐。

──右十三之六

《礼》部《中庸说》,当互见《诸子略》之儒家类。诸记本非一家之言,可用裁篇别出之法,而文不尽传,今存大小戴二家之记,亦文繁不可悉举也。大约取刘向所定,分属制度者,可归故事,而附《尚书》之部;分属通论者,可归儒家,而入诸子之部。总持大体,不为钩釽割裂,则互见之书,各有攸当矣。

──右十三之七

《乐》部《雅乐歌诗》四篇,当互见於《诗》部,及《诗赋略》之杂歌诗。

──右十三之八

《春秋》部之《董仲舒治狱》,当互见於法家,与律令之书,同部分门。说已见前,不复置论。

──右十三之九

《论语》部之《孔子三朝》七篇,今《大戴记》有其一篇。考刘向《别录》,七篇具出《大戴》之记,而刘、班未著所出,遂使裁篇与互注之意,俱不可以踪迹焉,惜哉!

──右十三之十

《孝经》部《古今字》与《小尔雅》为一类。按《尔雅》,训诂类也,主於义理。《古今字》,篆隶类也,主於形体。则《古今字》必当依《史籀》、《苍颉》诸篇为类,而不当与《尔雅》为类矣。其二书不当入於《孝经》,已别具论次,不复置议焉。

──右十三之十一

《乐》部旧有淮南刘向等《琴颂》七篇,班固以为重而删之。今考之《诗赋略》而不见,岂志文之亡逸邪?《春秋》部六“省《太史公》四篇。”其篇名既不可知,按《太史公》百三十篇,本隶《春秋》之部,岂同归一略之中,犹有重复著录,及裁篇别出之例邪?

──右十三之十二

汉志诸子第十四

儒家部《周史六韬》六篇,兵家之书也。刘恕以谓“《汉志》列於儒家,恐非兵书。”今亦不可考矣。观班固自注:“或曰孔子问焉。”则固先已有所不安,而附著其说,以见刘部次於儒家之义耳。虽然,书当求其名实,不以人名分部次也。《太公》之书有武王问,不得因武王而出其书於兵家也。《汉志》归道家。刘氏《七略》,道家兵家互收。《内经》之篇有黄帝问,不得因黄帝而出其书於方技也。假使《六韬》果有夫子之问,问在兵书,安得遂归儒家部次邪?

──右十四之一

儒家部有《周政》六篇,《周法》九篇,其书不传。班固注《周政》云:“周时法度政教。”注《周法》云:“法天地,立百官。”则二书盖官《礼》之遗也。附之《礼》经之下为宜,入於儒家非也。大抵《汉志》不立史部,凡遇职官、故事、章程、法度之书,不入六艺部次,则归儒杂二家;故二家之书,类附率多牵混,惜不能尽见其书,校正之也。夫儒之职业,诵法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因以所得,自成一家之言,孟荀诸子是也。若职官故事章程法度,则当世之实迹,非一家之立言,附於儒家,其义安取?故《高祖》、《孝文》诸篇之入儒,前人议其非,是也。

──右十四之二

儒家《虞氏春秋》十五篇,司马迁《十二诸侯年表序》作八篇;或初止八篇,而刘向校书,为之分析篇次,未可知也。然其书以《春秋》标题,而撰著之文,则又上采春秋,下观近世,而定著为书,抑亦《春秋》,之支别也。法当附著《春秋》,而互见於诸子。班《志》入仅著於儒家,惜其未习於史迁之叙列尔。

──右十四之三

司马迁之叙载籍也,疏而理;班固之志《艺文》也,密而舛。盖迁能溯源,固惟辨迹故也。迁於《十二诸侯表叙》,既推《春秋》为主,则左丘、铎椒、虞卿、吕不韦诸家,以次论其体例,则《春秋》之支系也。至於孟、荀、公孙固、韩非诸书,命意各殊,与《春秋》之部,不相附丽;然论辨纪述,多及春秋时事,则约略纪之,盖《春秋》之旁证也。张苍历谱五德,董仲舒推《春秋》义,乃《春秋》之流别,故终篇推衍及之。则观斯表者,求《春秋》之折衷,无遗憾矣。至於著书之人,学有专长,所著之书,义非一概,则自有专篇列传,别为表明;亦犹刘向、任宏於校雠部次,重复为之互注例也。班氏拘拘於法度之内,此其所以类例难精而动多掣肘欤?

──右十四之四

《贾谊》五十八篇,收於儒家,似矣;然与法家当互见也。孝《贾谊传》,初以通诸家书,召为博士,又出河南守吴公门下。吴公尝学事李斯,以治行第一,召为廷尉,乃荐贾谊。谊所上书,称说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兴礼乐,草具仪法。文帝谦让未遑。然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自谊发之。又司马迁曰:“贾生、晁错明申商。”今其书尚可考见;宗旨虽出於儒,而作用实本於法也。《汉志》叙录云:“法家者流,出於理官。”盖法制禁令,《周官》之刑典也。“名家者流,出於礼官。”盖名物度数,《周官》之礼典也。古者刑法礼制,相为损益,故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而五刑之属三千,条繁文密,其数適相等也。是故圣王教民以礼,而禁之以刑。出於礼者,即入於刑,势无中立。故民日迁善,而不知所以自致也。儒家者流,总约刑礼,而折衷於道,盖惧斯民泥於刑礼之迹,而忘其性所固有也。孟子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夫法则礼刑条目,有节度者皆是也。善则钦明文思,允恭克让,无形体者皆是也。程子曰:“有《关雎》、《麟趾》之心,而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所谓《关雎》、《麟趾》,仁义是也。所谓周官法度,刑礼之属皆是也。然则儒与名法,其原皆出於一;非若异端释老,屏去民彝物则,而自为一端者比也。商鞅、韩非之法,未尝不本圣人之法,而所以制而用者非也。邓析、公孙龙之名,不得自外於圣人之名,而所以持而辨者非也。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则儒亦有不合圣人之道者矣。此其所以著录之书,贵知原委,而又当善条其流别也。贾生之言王道,深识本原,推论三代,其为儒效,不待言矣。然其立法创制,条列禁令,则是法家之实。其书互见法家,正以明其体用所备;儒固未足为荣,名法亦不足为隐讳也。后世不知家学流别之义,相率而争於无益之空名;其有列於儒家者,不胜其荣,而次以名法者,不胜其辱;岂知同出圣人之道,而品第高下,又各有其得失;但求名实相副,为得其宜;不必有所选择,而后其学始为贵也。《汉志》始别九流,而儒杂二家,已多淆乱。后世著录之人,更无别出心裁,纷然以儒杂二家为蛇龙之菹焉。凡於诸家著述,不能遽定意指之所归,爱之则附於儒,轻之则推於杂;夫儒杂分家之本旨,岂如是耶?

──右十四之五

《董仲舒》百二十三篇,部於儒家,是矣。然仲舒所著,皆明经术之意。至於说《春秋》事,得失间举,所谓《玉杯》、《繁露》、《清明》、《竹林》之属,则当互见《春秋》部次者也。

──右十四之六

桓宽《盐铁论》六十篇,部於儒家,此亦良允。第盐铁之议,乃孝昭之时政,其事见《食货志》。桓宽撰辑一时所谓文学贤良对议,乃具当代之旧事,不尽为儒门见风节也。法当互见於故事;而《汉志》无故事之专门,亦可附於《尚书》之后也。

──右十四之七

刘向所叙六十七篇,部於儒家,则《世说》、《新序》、《说苑》、《列女传颂图》四种书也。此刘歆《七略》所收,全无伦类。班固从而效之,因有扬雄所叙三十八篇,不分《太玄》、《法言》、《乐》、《箴》四种之弊也。郑樵讥班固之混收扬雄一家为无伦类,而谓班氏不能学《七略》之徵;不知班氏固效刘歆也。乃於刘歆之创为者,则故纵之;班固之因仍者,则酷断之,甚矣,人心不可有偏恶也。按《说苑》、《新序》,杂举春秋时事,当互见於《春秋》之篇。《世说》今不可详,本传所谓“《疾谗》、《摘要》、《救危》及《世颂》诸篇,依归古事,悼己及同类也。”似亦可以互见《春秋》矣。惟《列女传》,本采《诗》、《书》所载妇德可垂法戒之事,以之讽谏宫闱,则是史家传记之书;而《汉志》未有传记专门,亦当附次《春秋》之后可矣。至其引风缀雅,讬兴六义,又与《韩诗外传》相为出入,则互注於《诗经》部次,庶几相合;总非诸子儒家书也。

──右十四之八

道家部《老子邻氏经传》四篇,《傅氏经说》三十七篇,《徐氏经说》六篇。按《老子》本书,今传道德上下二篇,共八十一章;《汉志》不载本书篇次,则刘、班之疏也。凡书有传注解义诸家,离析篇次,则著录者,必以本书篇章原数,登於首条;使读之者可以考其原委,如《汉志》六艺各略之诸经篇目,是其义矣。

──右十四之九

或疑伊尹、太公皆古圣贤,何以遂为道家所宗,以是疑为后人假讬。其说亦自合理。惟是古人著书,援引称说,不拘於方。道家源委,《庄子天下》篇所叙述者,略可见矣。是则伊尹、太公,庄老之徒未必引以为祖。意其著书称述,以及假说问对,偶及其人,而后人不辨,则以为其人自著。及察其不类,又以为后人依讬。今其书不存,殆亦难以考正也。且如儒家之《魏文侯》《平原君》,未必非儒者之徒,篇名偶用其人,如《孟子》之有《梁惠王》、《滕文公》之类耳。不然,则刘、班篇次虽疏,何至以战国诸侯公子称为儒家之书欤?

──右十四之十

阴阳二十一家,与兵书阴阳十六家,同名异术,偏全各有所主;叙例发明其同异之故,抑亦可矣;今乃缺而不详,失之疏耳。第《诸子》阴阳之本叙,以谓出於羲和之官;数术七略之总叙,又云“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今观阴阳部次所叙列,本与数术中之天文五行不相入。是则刘、班叙例之不明,不免后学之疑惑矣。盖《诸子略》中阴阳家,乃邹衍谈天、邹奭雕龙之类,空论其理,而不徵其数者也。《数术略》之天文历谱诸家,乃泰一、五残、日月星气,以及黄帝、颛顼日月宿历之类,显徵度数,而不衍空文者也。其分门别类,固无可议。惟於叙例,亦似鲜所发明尔。然道器合一,理数同符。刘向父子校雠诸子,而不以阴阳诸篇付之太史尹咸,以为七种之纲领,固已失矣。叙例皆引羲和为官守,是又不精之咎也。庄周《天下》之篇,叙列古今学术,其於诸家流别,皆折衷於道要。首章称述六艺,则云“《易》以道阴阳。”是《易》为阴阳诸书之宗主也。使刘、班著略,於诸子阴阳之下,著云源出於《易》;於《易》部之下,著云古者掌於太卜;则官守师承之离合,不可因是而考其得失欤?至於羲和之官,则当特著於天文历谱之下,而不可兼引於诸子阴阳之叙也。刘氏父子精於历数,而校书犹失其次第;又况后世著录,大率偏於文史之儒乎?

──右十四之十一

或曰:奭、衍之谈天雕龙,大道之破碎也。今曰其源出於大《易》,岂不荒经而蔑古乎?答曰:此流别之义也。官司失其典守,则私门之书,推原古人宪典,以定其离合;师儒失其传授,则游谈之书,推原前圣经传,以折其是非。其官无典守,而师无传习者,则是不根之妄言,屏而绝之,不得通於著录焉。其有幸而获传者,附於本类之下,而明著其违悖焉。是则著录之义,固所以明大道而治百家也。何为荒经蔑古乎?

──右十四之十二

今为阴阳诸家作叙例,当云阴阳家者流,其原盖出於《易》。《易》大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此天地阴阳之所由著也。星历司於保章,卜筮存乎官守。圣人因事而明道,於是为之演《易》而系词。后世官司失守,而圣教不得其传,则有谈天雕龙之说,破碎支离,去道愈远,是其弊也。其书传者有某甲乙,得失如何,则阴阳之原委明矣。今存叙例,乃云“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此乃数术历谱之叙例,於衍、奭诸家何涉欤?

──右十四之十三

阴阳家《公梼生终始》十四篇,在《邹子终始》五十六篇之前,而班固注云:“公梼传邹奭《始终》书。”岂可使创书之人,居传书之人后乎?又《邹子终始》五十六篇之下注云:“邹衍所说。”而公梼下注:“邹奭《始终》。”名既互异,而以终始为始终,亦必有错讹也。又《闾丘子》十三篇,《将钜子》五篇,班固俱注云“在南公前”。而其书俱列《南公》三十一篇之后,亦似不可解也。(观“终始五德之运”,则以为始终误也。)

──右十四之十四

《五曹官制》五篇,列阴阳家,其书今不可考。然观班固注云:“汉制,似贾谊所条。”按《谊传》:“谊以为当改正朔,易服色,定制度,定官名,兴礼乐,草具其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此其所以为五曹官制欤?如此则当入於官《礼》。今附入阴阳家言,岂有当耶?大约此类,皆因终始五德之意,故附於阴阳。然则《周官》六典,取象天地四时,亦可入於历谱家矣。

──右十四之十五

于长《天下忠臣》九篇,入阴阳家,前人已有议其非者。或曰:其书今已不传,无由知其义例。然刘向《别录》云:“传天下忠臣。”则其书亦可以想见矣。纵使其中参入阴阳家言,亦宜别出互见,而使观者得明其类例,何刘、班之无所区别耶?盖《七略》未立史部,而传记一门之撰著,惟有刘向《列女》,与此二书耳。附於《春秋》而别为之说,犹愈於搀入阴阳家言也。

──右十四之十六

法家《申子》六篇,其书今失传矣。按刘向《别录》:“申子学号刑名,以名责实,尊君卑臣,崇上抑下。”荀卿子曰:“申子蔽於势而不知智。”韩非子曰:“申不害徒术而无法。”是则申子为名家者流,而《汉志》部於法家,失其旨矣。

──右十四之十七

《商君开塞、耕战》诸篇,可互见於兵书之权谋条。《韩非解老、喻老》诸篇,可互见於道家之《老子》经。其裁篇别出之说,已见於前,不复置论。

──右十四之十八

名家之书,当叙於法家之前,而今列於后,失事理之伦叙矣。盖名家论其理,而法家又详於事也。虽曰二家各有所本,其中亦有相通之原委也。

──右十四之十九

名家之言,分为三科:一曰命物之名,方圆黑白是也。二曰毁誉之名,善恶贵贱是也。三曰况谓之名,贤愚爱憎是也。尹文之言云尔。然而命物之名,其体也。毁誉况谓之名,其用也。名家言治道,大率综核毁誉,整齐况谓,所谓循名责实之义尔。命物之名,其源实本於《尔雅》。后世经解家言,辨名正物,盖亦名家之支别也。由此溯之,名之得失可辨矣。凡曲学支言,淫辞邪说,其初莫不有所本。著录之家,见其体分用异,而离析其部次,甚且拒绝而不使相通;则流远而源不可寻,虽欲不泛滥而横溢也,不可得矣。孟子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夫谓之知其所者,从大道而溯其远近离合之故也。不曰淫诐邪遁之绝其途,而曰淫诐邪遁之知其所者,盖百家之言,亦大道之散著也。奉经典而临治之,则收百家之用;忘本源而釐析之,则失道体之全。

──右十四之二十

墨家《随巢子》六篇,《胡非子》三篇,班固俱注“墨翟弟子”,而叙书在《墨子》之前。《我子》一篇,刘向《别录》云“为墨子之学”,其时更在后矣。叙书在随巢之前,此理之不可解者,或当日必有错误也。

──右十四之二十一

道家祖老子,而先有《伊尹》、《太公》、《鬻子》、《管子》之书;墨家祖墨翟,而先有《伊佚》、《田俅子》之书;此岂著录诸家穷源之论耶?今按《管子》当入法家,著录部次之未审也。至於《伊尹》、《太公》《鬻子》乃道家者流称述古人,因以其人命书,非必尽出伪讬,亦非以伊尹、太公之人为道家也。《尹佚》之於墨家,意其亦若是焉而已。然则郑樵所云“看名不看书”,诚有难於编次者矣。否则班、刘著录,岂竟全无区别耶?第《七略》於道家,叙黄帝诸书於老莱、鹖冠诸子之后,为其后人依讬,不以所讬之人叙时代也。而《伊尹》、《尹佚》诸书,顾冠道墨之首,岂诚以谓本所自著耶?其书今既不传,附以存疑之说可矣。

──右十四之二十二

六艺之书与儒家之言,固当参观於《儒林列传》;道家、名家、墨家之书,则列传而外,又当参观於庄周《天下》之篇也。盖司马迁叙传所推六艺宗旨,尚未究其流别。而庄周《天下》一篇,实为诸家学术之权衡;著录诸家宜取法也。观其首章列叙旧法世传之史,与《诗》、《书》六艺之文,则后世经史之大原也。其后叙及墨翟、禽滑釐之学,则墨支(墨翟弟子)、墨别(相里勤以下诸人)、墨言、(禹湮洪水以下是也。)墨经,(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皆诵墨经是也。)具有经纬条贯;较之刘、班著录,源委尤为秩然,不啻《儒林列传》之於《六艺略》也。宋钘、尹文、田骈、慎到、关尹、老聃以至惠施、公孙龙之属,皆诸子略中,道家名家所互见。然则古人著书,苟欲推明大道,未有不辨诸家学术源流;著录虽始於刘、班,而义法实本於前古也。

──右十四之二十三

纵横者,词说之总名也。苏秦合六国为纵,张仪为秦散六国为横,同术而异用,所以为战国事也。既无战国,则无纵横矣。而其学具存,则以兵法权谋所参互,而抵掌谈说所取资也。是以苏、张诸家,可互见於兵书;(《七略》以苏秦、蒯通入兵书。)而邹阳、严、徐诸家,又为后世词命之祖也。

──右十四之二十四

蒯通之书,自号《隽永》,今著录止称《蒯子》;且传云“自序其说八十一首”,而著录仅称五篇;不为注语以别白之,则刘、班之疏也。

──右十四之二十五

积句成章,积章成篇;拟之於乐,则篇为大成,而章为一阕也。《汉志》计书,多以篇名,间有计及章数者,小学叙例之称《仓颉》诸书也。至於叙次目录,而以章计者,惟儒家《公孙固》一篇,注“十八章”,《羊子》四篇,注“百章”而已。其如何详略,恐刘、班当日,亦未有深意也。至於以首计者,独见蒯通之传,不知首之为章计与?为篇计与?志存五篇之数,而不详其所由,此传志之所以当互考也。

──右十四之二十六

杂家《子晚子》三十五篇,注云:“好议兵,似《司马法》。”何以不入兵家耶?《尉缭子》之当入兵家,已为郑樵纠正,不复置论。

──右十四之二十七

《尸子》二十篇,书既不传,既云“商鞅师之”,恐亦法家之言矣。如云《尸子》非为法者,则商鞅师其何术,亦当辨而著之;今不置一说,部次杂家,恐有误也。

──右十四之二十八

《吕氏春秋》,亦《春秋》家言而兼存典章者也。当互见於《春秋》、《尚书》,而猥次於杂家,亦错误也。古者《春秋》家言,体例未有一定;自孔子有知我罪我之说,而诸家著书,往往以《春秋》为独见心裁之总名。然而左氏而外,铎椒、虞卿、吕不韦之书,虽非依经为文,而宗仰获麟之意,观司马迁叙《十二诸侯年表》,而后晓然也。吕氏之书,盖司马迁之所取法也。十二本纪,仿其十二月纪;八书,仿其八览;七十列传,仿其六论;则亦微有所以折衷之也。四时错举,名曰春秋,则吕氏犹较虞卿《晏子春秋》为合度也。刘知几讥其本非史书,而冒称《春秋》,失其旨矣。(其合於章程,已具论次,不复置论。)

──右十四之二十九

《淮南内》二十一篇,本名为《鸿烈解》,而止称淮南,则不知为地名与?人名书名与?此著录之苟简也。其书则当互见於道家,志仅列於杂家非也。(外篇不传,不复置论。)

──右十四之三十

道家《黄帝铭》六篇,与杂家《荆轲论》五篇,其书今既不可见矣;考《皇览》黄帝金人器铭,及《皇王大纪》所谓舆几之箴,巾几之铭,则六篇之旨,可想见也。《荆轲论》下注“司马相如等论之”,而《文心雕龙》则云“相如属词,始赞荆轲”。是五篇之旨,大抵史赞之类也。铭箴颂赞有韵之文,例当互见於诗赋,与诗赋门之《孝景皇帝颂》同类编次者也。(《孔甲盘盂》二十六篇,亦是其类。)

──右十四之三十一

农家讬始神农,遗教绪言,或有得其一二,未可知也。《书》之《无逸》,《诗》之《豳风》,《大戴记》之《夏小正》,《小戴记》之《月令》,《尔雅》之《释草》,《管子》之《牧民》篇,《吕氏春秋任地》诸篇,俱当用裁篇别出之法,冠於农家之首者也。(神农、野老之书,既难凭信,故经言不得不详。)

──右十四之三十二

小说家之《周考》七十六篇,《青史子》五十七篇,其书虽不可知,然班固注《周考》,云“考周事也。”注《青史子》,云“古史官纪事也。”则其书非《尚书》所部,即《春秋》所次矣。观《大戴礼保傅》篇,引青史氏之记,则其书亦不侪於小说也。

──右十四之三十三

汉志诗赋第十五

《汉志》分艺文为六略,每略又各别为数种,每种始叙列为诸家;犹如《太玄》之经,方州部家;大纲细目,互相维系,法至善也。每略各有总叙。论辨流别,义至详也。惟《诗赋》一略,区为五种,而每种之后,更无叙论,不知刘、班之所遗邪?抑流传之脱简邪?今观《屈原赋》二十五篇以下,共二十家为一种;《陆贾赋》三篇以下,共二十一家为一种;《孙卿赋》十篇以下,共二十五家为一种;名类相同,而区种有别,当日必有其义例。今诸家之赋,十逸八九,而叙论之说,阙焉无闻,非著录之遗憾与?若杂赋与杂歌诗二种,则署名既异,观者犹可辨别;第不如五略之有叙录,更得详其源委耳。

──右十五之一

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徵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虽其文逐声韵,旨存比兴,而深探本原,实能自成一子之学;与夫专门之书,初无差别。故其叙列诸家之所撰述,多或数十,少仅一篇,列於文林,义不多让,为此志也。然则三种之赋,亦如诸子之各别为家,而当时不能尽归一例者耳。岂若后世诗赋之家,裒然成集,使人无从辨别者哉?

──右十五之二

赋者古诗之流,刘勰所谓“六义附庸,蔚成大国”者是也。义当列诗於前,而叙赋於后,乃得文章承变之次第。刘、班顾以赋居诗前,则标略之称诗赋,岂非颠倒与?每怪萧梁《文选》,赋冠诗前,绝无义理,而后人竞效法之,为不可解。今知刘、班著录,已启之矣。又诗赋本《诗经》支系,说已见前,不复置议。

──右十五之三

诗赋前三种之分家,不可考矣,其与后二种之别类,甚晓然也。三种之赋,人自为篇,后世别集之体也。杂赋一种,不列专名,而类叙为篇,后世总集之体也。歌诗一种,则诗之与赋,固当分体者也。就其例而论之,则第一种之《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及第三种之《秦时杂赋》九篇,当隶杂赋条下,而猥厕专门之家,何所取耶?揆其所以附丽之故,则以《淮南王赋》列第一种,而以群臣之作附於其下,所谓以人次也。《秦时杂赋》,列於《荀卿赋》后,(志作孙卿。)《孝景皇帝颂》前,所谓以时次也。夫著录之例,先明家学,同列一家之中,或从人次;或从时次可也,岂有类例不通,源流迥异,概以意为出入者哉?

──右十五之四

《上所自造赋》二篇,颜师古注“武帝所作”。按刘向为成帝时人,其去孝武之世远矣。武帝著作,当称孝武皇帝,乃使后人得以考定。今曰“上所自造”,何其标目之不明与?臣工称当代之君,则曰上也。否则摛文纪事,上文已署某宗某帝,承上文而言之,亦可称为上也。窃意上所自造四字,必武帝时人标目,刘向从而著之,不与审定称谓,则谈《七略》者,疑为成帝赋矣。班氏录以入志,则上又从班固所称,若无师古之注,则读志者,又疑后汉肃宗所作赋矣。

──右十五之五

《荀卿赋》十篇,居第三种之首,当日必有取义也。按荀卿之书,有《赋篇》列於三十二篇之内,不知所谓赋十篇者,取其《赋篇》与否,曾用裁篇别出之法与否;著录不为明析,亦其疏也。

──右十五之六

《孝景皇帝颂》十五篇,次於第三种赋内,其旨不可强为之解矣。按六艺流别,赋为最广,比兴之义,皆冒赋名。风诗无徵,存於谣谚,则雅颂之体,实与赋类同源异流者也。纵使篇第传流,多寡不敌,有如汉代而后,济水入河,不复别出;亦当叙入诗歌总部之后,别而次之,或与铭箴赞诔通为部录,抑亦可至。何至杂入赋篇,漫无区别邪?

──右十五之七

《成相杂辞》十一篇,《隐书》十八篇,次於杂赋之后,未为得也。按杨倞注《荀子成相》:“盖亦赋之流也。”朱子以为“杂陈古今治乱兴亡之效,讬之风诗以讽时君”。命曰杂辞,非竟赋也。《隐书》注引刘向《别录》,谓“疑其言以相问对,通以思虑,可以无不喻。”是则二书之体,乃是战国诸子流别,后代连珠韵语之滥觞也。法当隶於诸子杂家,互见其名,为说而附於歌诗之后可也。

──右十五之八

《汉志》详赋而略诗,岂其时尚使然与?帝王之作,有高祖《大风》、《鸿鹄》之篇,而无武帝《瓠子》、《秋风》之什,(或云:《秋风》即在上所自造赋内。)臣工之作,有《黄门倡车忠等歌诗》,而无苏李河梁之篇。(或云:杂家有主名诗十篇,或有苏李之作。然汉廷主名诗,岂止十篇而已乎?)

──右十五之九

诗歌一门,杂乱无叙。如《吴楚汝南歌诗》、《燕代讴》、《齐郑歌诗》之类,风之属也。《出行巡狩及游歌诗》,与《汉兴以来兵所诛灭歌诗》,雅之属也。《宗庙歌诗》、《诸神歌诗》、《送灵颂歌诗》,颂之属也。不为诠次类别,六义之遗法,荡然不可为踪迹矣。

──右十五之十

汉志兵书第十六

孙武《兵法》八十二篇,注“图九卷”。此兵书权谋之首条也。按《孙武传》:“阖闾谓孙武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阮孝绪《七录》“《孙子兵法》三卷,十三篇为上卷,又有中下二卷。”然则杜牧谓魏武削其数十万言为十三篇者,非也。盖十三篇为经语,故进之於阖闾,其馀当是法度名数,有如形势、阴阳、技巧之类,不尽通於议论文词,故编次於中下,而为后世亡逸者也。十三篇之自为一书,在阖闾时已然,而《汉志》仅记八十二篇之总数,此其所以益滋后人之惑矣。

──右十六之一

大抵《汉志》之疏,由於以人类书,不能以书类人也。《太玄》、《法言》、《乐》、《箴》四书,类於扬雄所叙三十八篇;《新序》、《说苑》、《世说》、《列女传》四书,类於刘向所叙六十七篇;尤其显而易见者也。《孙子》八十二篇,用同而书体有异,则当别而次之。纵欲以人类书,亦当如《太公》之二百三十七篇,已列总目,其下分析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之例可也。任宏部次不精,遂滋后人之惑,致谓十三篇非孙武之完书,则校雠不精之咎也。

──右十六之二

八十二篇之仅存十三,非后人之删削也。大抵文辞易传而度数难久。即如同一兵书,而权谋之家,尚有存文;若形势、阴阳、技巧三门,百不能得一矣。同一方技,而医经一家,尚有存文;若经方、房中、神仙三门,百不能得一矣。盖文辞人皆诵习,而制度则非专门不传,此其所以有存逸之别欤?然则校书之於形名制度,尤宜加之意也。

──右十六之三

即如孙武、孙膑书,列权谋之家,而孙武有图九卷,孙膑有图四卷,书篇类次,犹之可也。图则断非权谋之篇所用者矣。不为形势之需,必为技巧之用,理易见也。而任宏、刘、班之徒,但知出於其人,即附其书之下;然则以人类书之弊,诚不可以为训者也。

──右十六之四

按阮孝绪《七录》,有孙武《八阵图》一卷,是即《汉志》九卷之图与否,未可知也。然图必有名,《八阵》之取以名图,亦犹始《计》之取以名篇;今书有其名,而图无其目,盖篇名合於诸子之总称,例如是也;图亦附於其下,而不著其名,则后人不知图之何所用矣。

──右十六之五

郑樵言任宏部次有法,今可考而知也。权谋,人也;形势,地也;阴阳,天也;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三书之次第也。权谋,道也;技巧,艺也;以道为本,以艺为末,此始末之部秩也。然《周官》大司马之职掌与军礼之《司马法》诸条,当先列为经言,别次部首,使习兵事者,知圣王之遗意焉。任宏以《司马法》入权谋篇,班固始移於经礼。夫司马之法,岂可以为权谋乎?宜班固之出此而入彼也。惜班固不知互见之法,与别出部首,尊为经言之例耳。

──右十六之六

书有同名而异实者,必著其同异之故,而辨别其疑似焉;则与重复互注、裁篇别出之法,可以并行而不悖矣。兵形势家之《尉缭》三十一篇,与杂家之《尉缭子》二十九篇同名;兵阴阳家之《孟子》一篇,与儒家之《孟子》十一篇同名;《师旷》八篇,与小说家之《师旷》六篇同名;《力牧》十五篇,与道家之《力牧》二十二篇同名;兵技巧家之《伍子胥》十篇,与杂家之《伍子胥》八篇同名;著录之家,皆当别白而条著者也。若兵书之《公孙鞅》二十七篇,与法家之《商君》二十九篇,名号虽异而实为一人,亦当著其是否一书也。

──右十六之七

郑樵痛诋刘、班著录,收书而不收图,以为图谱之亡,由於不为专门著录始也。因於《七略》之中,独取任宏《兵书略》,为其书列七百九十篇,而图至四十三卷也。然任宏兵略具在,而按录以徵,亡逸之图,又安在哉?夫著录之道,不系存亡,而系於考证耳。存其部目,可以旁证远搜,此逸诗、逸书之所以贵存《小序》也。任宏收图,不能详分部次,收而犹之未收也。诚欲广图之用,则当别为部次,表名图目,(如《八阵图》之类。)而於本人本书之下,更为重复互注,庶几得其伦叙欤?

──右十六之八

汉志数术第十七

数术诸书,多以图著,如天文之《泰一杂子星》、《五残杂变星》,书虽不传,而世传甘石《星经》,(未著於录。)则有星图可证者也。《汉日旁气行事占验》不传,而《隋志》、《魏氏日旁气图》一卷可证。《海中星占验》不传,而《隋志》、《海中星图》一卷可证。《图书秘记》十七篇,著於天文之录。《耿昌月行帛图》,著於历谱之录。《后汉历志》贾逵论,引“甘露二年,大司农丞耿寿昌,奏以图仪度日月行,考验天运”,则诸书之有图,盖指不可胜屈矣。尹咸校数术书,非特不能釐别图书,标目家学;即仅如任宏之《兵书》条例,但注有图於本书之下,亦不能也。此其所以难究索欤?

──右十七之一

五行家之《锺律灾应》,当与《六艺略》乐经诸书互注;《锺律丛辰日苑》、《锺律消息》、《黄锺》三书,亦同。《五音奇胲用兵》二十三卷,《刑德》二十一卷,当与兵书阴阳家互注。其五行之本《尚书》,蓍龟之《周易》,已具论次,不复置议。

──右十七之二

杂占家之《禳祀天文》、《请雨止雨》、《杂子候岁》(泰一子贡二家。)《神农教田相土耕种》诸书,当与诸子农家互注。

──右十七之三

形法之家,不出五行、杂占二条,惟《山海经》宜出地理专门,而无其部次,故强著之形法也。说已见前,不复置议。

──右十七之四

汉志方技第十八

方技之书,大要有四,经、脉、方、药而已。经闻其道,脉运其术,方致其功,药辨其性;四者备,而方技之事备矣。今李柱国所校四种,则有医经、经方二种而已。脉书、药书,竟缺其目。其房中、神仙,则事兼道术,非复方技之正宗矣。宜乎叙方技者,至今犹昧昧於四部相承之义焉。按司马迁《扁鹊仓公传》,“公乘阳庆,传黄帝、扁鹊之脉书”,是西京未尝无脉书也。又按班固《郊祀志》,成帝初,有本草待诏,《楼护传》少诵医经本草方术。是西京未尝无药书也。李术国专官典校,而书有缺遗,类例不尽著录,家法岂易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