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子求仁录辑要 明 潘平格撰 清 毛文强、郑性辑

上古虽多神圣,世远言湮,不可凭述。孔子删书,断自唐虞,祖述尧舜,其道统之始乎。唐韩愈有云: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孔子,文武周公孔子传之孟轲,轲之后不得其传焉。愈之智,其足以知圣道之传乎?大学中庸,先圣之微言、治平之实学也,其挈于礼记中而配论孟为四经者,不谓无见。苐格物致知之说,先儒辈出,竟无定论:以穷至事物之理为格物者,既涉支离;以正事为格物、去私为格物者,亦属臆度;有合格物悬空致知为头脑者,更蹈性空。自格物之说不明,而圣人之学脉晦蚀,至今寥寥二千余年来,竟无一人能传孔孟之道者,诚可痛也。余同郡潘用微先生,独解格物致知之旨即求仁复性之功,以为格者通也,物者身家国天下也;格物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物有本末之本末,即本乱末治之本末。本者身也,末者家国天下也,格物者格通身家国天下之物,即孟子强恕反求是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格物也。知即浑然一体之良知,所谓爱亲敬长,乍见恻隐、不忍觳觫,时常发见于日用之间者是也。致知者,致浑然一体之良知也。孩提稍长之爱亲敬长,良知也,致爱亲敬长之知在达之天下;乍见孺子之怵惕恻隐,良知也,致乍见恻隐之知在充之以保四海;不忍觳觫之牛,良知也,致不忍觳觫之知在推恩以及百姓,是谓致知在格物。久之而人我无间、浑然一体之良知,时时见前,随处充满,无少欠缺,是谓物格而知至。格物全是恕物,格则仁矣。故孟子云: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曾子由日省三者以闻一贯之道,亦由强恕以至仁也。至门人问,而曾子仍告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舍忠恕,无所为夫子一贯之道;舍忠恕,亦无所为大学格物之道......于圣人之经书无不吻合,于孔孟之心传无不对同,深造自得。因着求仁录数十万言,辨晰精微,体认亲切,抉千圣不传之秘,析万古不解之疑,诚非后世诸贤所能及者。余未亲受业于其人,而私淑之,求其全稿,守而弗失。此书一着,孔孟之道庶几其有真传乎!康熙丁酉季夏四明后学毛文强序

道者天下人之所公,非一人之所私。大舜善与人同,公之也。后世之讲学者,类皆守一先生之说,门分户别,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呜呼,何其私也。潘子之书出,人多诋之为有用无体。夫木之生也,枝叶由于根本,未有有其用而无其体者也。潘子以求仁为宗,以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为仁,充周于未发,条理于发见,体如是,用如是,真可谓表里无间,而终始一贯者矣。余初闻先子称其学甚贯穿,今从老友毛孝章得而读之,因谓孝章曰:儒门之有潘子,犹释氏之有观音也。观音欲使天下之人无一不为佛,有一不为佛即从而慈悲之;潘子欲使天下之人无一不为圣人,有一不为圣人即从而恻隐之,一也。观音之说,释氏不能磨灭;而谓潘子之说,儒门独能磨灭乎?至其越宋元明以来之儒,而径宗孔孟,旁斥佛老。道在天下,后之兴者各具心眼,惟是虗公体证是非然否,不执一见,当自得之,吾不敢置喙。康熙丁酉初冬郑性序

潘先生传毛文强

先生姓潘,讳平格,字用微,宁波府慈溪县文溪人也。其祖承务公,为宋太祖时副将军潘美之弟,徙于明州,遂家焉。先生自幼不喜嬉戏,不屑与凡儿近,木然若无知者。蚤失怙恃,奉事祖母极孝。十五六岁时,辄以豪杰自命,谓忠孝节义之事,我优为之。十七岁,有必为圣贤之志,尝自叹曰:我其不能为孔孟乎!深恐世俗纠缠,埋没本性,每思入山学道。二十岁,从事于程朱之学,乡里友朋辄迂之。越五年,又从事于王罗之学,后又从事于老庄之学者半载、禅学者二年。因念程朱王罗之学,既不合于孔孟;而二氏之学,益不合于孔孟,竭力参求,惭痛交迫者四十日如一日。而亲证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当下知孔曾一贯之道,当下知佛老之异于孔孟,当下知程朱王罗之皆不合于孔孟。是时盖三十八岁冬十月也。既亲证孔孟之学为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因论为学之要,必须立明明德于天下之欲。大学之格物,物是身家国天下,格是格通人我格物之学,即孟子强恕反求扩充四端。体认亲切,笃志力行,保任缉熙,无少间断。如是者有年,遂着求仁录十卷,着道录十卷,四书发明六卷,孝经发明二卷,辨二氏之学二卷,契圣录五卷。茧丝牛毛,精微剖析,对同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有曾思孟之道,若合符节,诚非汉唐以后诸儒所能及者。余少受业于南雷黄先生,学蕺山刘子之学。癸丑岁馆于宁城,因万季野得先生书数帙,一见而嗜之。同志者皆非余,余信之益笃。后过慈水颜长文家求其全书,长文者先生之高笫弟子也。先生将没,即以平生所著之书手授长文,故余得因长文而集先生之书,学先生之学。夫先生之学,孔孟之真血脉也,一时同人皆为举业所缠、集注所拘,未有可与言者。余恐其久而湮没也,因写副本一册,携入都门,冀得一二有志之士,共明先生之道,继往开来,以昌明其道,而卒不得其人。康熙丁酉,郑义门读求仁录而心契焉,慨然镌之,以行于世,庶先生之学不至湮没。爰为之传。

宁波府志隐逸传

潘平格,字用微,慈溪人。幼端重,不与凡儿伍。事大母至孝。成童时,即以豪杰自命,谓忠孝节义我优为之。十七岁,有必为圣贤之志。因从事程朱之学,竭力参求,惭痛交迫者久之。已亲证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当下知孔曾一贯之道。其论为学之要,必须立明明德于天下之欲;大学之格物,物是身家国天下,格是格通人我格物之学,即孟子强恕反求扩充四端。体认亲切,笃志力行者有年,乃笔之书以授其徒,自谓剖晰精微,与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之道若合符节。其深信不疑如此。至今门人在昆山者,尚守其师说云。咸丰四年岁次甲寅仲秋月朔日裔孙楷谨录

潘子求仁录辑要四明后学毛文强孝章、郑性义门仝校刻

卷一辨清学脉

孔门之学,以求仁为宗。仁人性也,求仁所以复性也。自后孟子曰: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不仁即放心,求其放心者,求仁也,孔孟之学求仁而已矣。仁也者,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而充周于未发,条理于发见,吾人日用平常之事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浑然亲长一体,则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也。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怵惕恻隐,勃然而发,直捷痛切,不自知觉。浑然孺子一体,则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也。浑然一体之充周于日用、条理于发见,如此则知皆扩而充之以保四海,岂难事哉。故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故吾儒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故孟子于齐王之不忍觳觫,而指之曰,是心足以王;于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指之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于孩提稍长之爱亲敬兄,而指之曰仁也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今人于事亲从兄,非无爱敬真笃,如孩提稍长时怵惕恻隐之心非无勃然发见,如乍见孺子不忍觳觫时,不自知其为真性,故不能扩而充之。于是有我之私,与习俱长,不胜其纷扰矣。遂有于父子兄弟之间。而或分尔我,生嫌隙、藏怨怒者,推之亲族交游乡党隣里,无非尔我之私胶固于中,而较利害、争胜负;至于国与天下,则如秦越人之视肥瘠漠不相关,而家不齐国不治天下不平矣。故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真性也;分人分我者,习见也。习能昧性,不能灭性,故浑然一体之真性时常发见于日用之间,有志于复性者,即我日用之发见扩而充之,以通人我之隔碍而已。夫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曰:有是四端,扩而充之。不欲勿施,以我通之人也;扩充四端,以此通之彼也。夫人所不欲则弗知,己所不欲亦弗知乎?如己之所不欲,则知人亦不欲,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以我通之人也。于此则不忍,于彼则忍之,既于此有所不忍,则彼亦安可忍?故以所不忍达之所忍,是以此通之彼也。故夫子曰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则复吾浑然一体之性,断须一体万物之志。故大学首举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为轨,则欲明明德于天下,乃吾性浑然一体之真欲,不从功能伎俩起见。从功能伎俩起见,则日事于强、日事于多闻识有智虑。惟吾性之真欲,则能反而求之,欲平天下先治国,欲治国先齐家,欲齐家先修身,欲修身先正心,欲正心先诚意,欲诚意先致知。而致知在格物,盖有是明明德于天下之欲,自能直追病源,知平日人我习见之为碍,必务格而通之也。知即良知,所谓爱亲敬长不忍觳觫乍见恻隐时常发见于日用之间者是也。格者通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物有本末之本末,即本乱末治之本末本者,身也。末者,家国天下也。格物即格通身家国天下也。不忍觳觫之牛,良知也;致不忍觳觫之知在推恩以及百姓。乍见孺子之怵惕恻隐,良知也;致乍见恻隐之知在扩充以保四海。孩提稍长之爱亲敬长,良知也;致爱亲敬长之知在达之天下。推恩以及百姓,扩充以保四海,仁义而达之天下,格物也。推恩以及百姓,而后不忍觳觫之知至;扩充以保四海,而后乍见恻隐之知至;仁义达之天下,而后爱亲敬长之知至。物格而后知至也。知至,而后意之存于中者无伪,运于事者必慊无自欺可知。意无自欺,而后心复其浑然寂然周流四达之体无所可知。心无所,而后无亲爱贱恶敖惰之辟,而身修。身修,而后宜其家人,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家齐。家齐,而一国兴仁兴让,国治矣。国治,而好民好、恶民恶,彼我之间各得分愿,上下四旁均齐方正,而天下平矣。

今人一入讲堂,即欲知性。欲知性,须有复性之学。复性之学,舍扩充四端无由也。观孟子于公都子论性,而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盖公都子既疑性善,则难与之言性,惟即人所共见之情言之,则庶乎其可信耳。情者性之可见者也,曰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情善显然曰仁也、义也、礼也、智也。性善显然,然则孟子道性善,其又可疑乎?夫恻隐羞恶恭敬是非,情也,即心也;指之曰仁义礼智,即性也;恻隐羞恶恭敬是非,直达而不诎,即才也。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故谓之曰才。才者,良知良能是也。人人有是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其可谓之无才乎?可谓才有大小、有善恶乎?至于为不善而倍蓰无筭,则不能尽其才者也。不能尽其才者,不能扩而充之也。才本可以恩及百姓,乃不忍觳觫而止;才本可以保四海,乃乍见恻隐而止。乍见恻隐而止,则有时不足以事父母;不忍觳觫而止,则有时兴兵构怨,岂才之罪哉?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是谓能尽其才。能尽其才,则尽心矣。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故曰,欲知性,必由于扩充四端也。

孟子指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孟子极力描写在于乍字将字,至此境界,不俟起意而勃然怵惕恻隐。勃然怵惕恻隐而总不自知,是谓浑然一体,是谓真性直达。若俟起意而怵惕恻隐,自知觉其怵惕恻隐,即非浑然一体矣,非真性之直达矣。孟子盖为人之蔽锢浅深不同,苟梏之反复,夜气不足以存者,不当意外仓猝至危极险之境,真情未必发露,故极力描写,以见人之皆有耳。此时勃然发露,全体具足,圣人不增,凡人不减,故孟子明性善则曰仁也义也礼也智也,直指之为性。然偶尔发露,不继之以扩充,则有时不足以事父母矣。齐宣王不忍觳觫,岂非浑然全体,故孟子指之曰是心足以王矣,一不推恩功,即不及百姓,而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故虽浑然全体而偶尔发露,止可谓之端,若肯不自贼其身,而笃志力行,绵密恳到,知于此不忍则达之于所忍,知于此不为则达之于所为,知我本无欲害人之心,扩而充之无不爱人。知我有不甘尔汝之心,扩而充之无所往而不为义。知我本无穿窬之心,扩而充之至于以言餂以不言餂,微细偷心皆不使潜滋默长,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知皆扩而充之矣,则集义,而浩然之气以生,有不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乎!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曰: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曰: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言之不一而足。呜呼,善言心者,无踰孟子也!盖仁是人心也,吾侪安身立命,止是一仁,故曰人之安宅也。义者宜也,行而且之之谓义,故曰人之正路也。有是心即有是行,如吾心之所安,仁也;行吾心之所安,义也。吾心之所不安,亦仁也;无行吾心之所不安,则义也。爱亲敬长,吾心之安者也,致爱致敬则义也;紾兄臂、搂处子,吾心之不安者也,不紾不搂,则义也。由仁而行之,则无不宜,义非人之路而何?

行吾心之所安,无行吾心之所不安,已尽仁义之道矣。而安与不安,不可一概而论也。如有所不忍、有所不为,吾心之不安者也,所忍所为,则吾心之安者也。不安者仁义之良心,安者蒙蔽之习心也。达不安于所安,则仁义之道得矣。如素无欲害人之心,而一朝利害所迫,遂有害人之心;素无穿踰之心,而一旦机智相轧,遂萌穿踰之心。夫无欲害人之心、无穿踰之心,此吾心之素安者也;害人之心、穿踰之心,此吾心之终不安者也。达安于所不安,则仁义之道得矣。

达不忍于所忍,即有达不忍之事;达不为于所为,即有达不为之事。孟子本列仁义而分言之,然由人心人路之说,亦可谓不忍者心,不为者事。盖有不忍之心,则必不为残忍之事。仁自有义,义即是仁,仁义之道本一也。如齐王不忍觳觫之牛,则舍之而不以衅钟,若达不忍之心以及百姓,则必不为兴甲兵危士臣之举矣。格物之道,格通身家国天下,而身家国天下,正非悬空无事而格之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爱人不亲反其仁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举斯心加诸彼,大有事在。故曰: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又曰: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

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只此一言,而仁义皆备。不忍,仁也,达之于所忍,仁也,有义焉。

不忍不为,浑然仁义。故孟子指之曰,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达不忍于所忍,达不为于所为,亦浑然仁义,故孟子亦指之曰仁也义也。惟真心之发全体仁义,故纔一充达,亦全体仁义。人岂患仁义之高远哉!然当其发当其达,则全体而尚有所忍、有所为,则心体之全量未复也,必充之而至于仁义不可胜用,则心体之全量复矣。故曰: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足以保四海。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孔门专求仁,而所指示之工夫即是义。如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曾子三省、颜子四勿,皆是也。孟子并提仁义,而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求仁必由集义也。呜呼,知致知格物之道者,仁义之道备矣。盖未有致浑然一体之知,格通身家国天下之物,而于身家国天下之事不得其宜者。仁自有义也,于身家国天下之事得其宜,而后恰吾浑然一体之心,义即是仁也。故专言仁可,并提仁义可,止言致知格物可。

致知格物之旨,孟子发之无余蕴。孟子言扩充四端,岂非致知?四端非悬空扩充,必有所在,如达之于其所忍、达之于其所为,岂非在格物?大学自明明德于天下递推,而要归在于致知格物。孟子七篇,无非言扩充四端,岂非以去圣人之世未远,近圣人之居,又甚而私淑诸人,不失圣人之学脉乎!

吾人之良知,不过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触发,本在于身家国天下之物。则扩充其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良知,即在于格通身家国天下之物。宣王之不忍触发于觳觫之牛,今人之恻隐触发于将入井之孺子,四端触于身家国天下而发也。充不忍觳觫在于功及百姓,充乍见恻隐在于保四海,扩充四端即在于格通身家国天下也。曾孟之言,若合符节如此。

常人大要于利害不涉之境,私意即不作主,偶尔感触,真性勃然发见。故齐宣之不忍发于堂下之牛。若利害关切,私意作主,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则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无所不用其忍矣。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以非利害所涉之境,私意不作主故也。何不反而思之?吾人原有此真性,真性发见,恰恰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则于分人分我计较胜负者,岂非利害之私耶?一为利害,即有所忍,岂不伤我真性耶?是有伤于人,即有伤于我。且其人未必受伤,而吾之真性受伤已多矣。圣人尽性以成圣人,吾人伤性至于为小人;圣人扩充以保四海,吾人不能扩充至于不足以事父母、不足以保妻子,呜呼,计亦左矣!

夫今之不能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止是彼我两人不浑然一体也。彼我两人浑然一体,则天地万物无不浑然一体矣。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岂非彼我两人哉?而怵惕恻隐之心,则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也,故扩而充之,足以保四海。孩提之爱亲,稍长之敬兄,亦彼我两人耳,而爱敬之良知良能,则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也,故曰此仁也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今人彼我两人一体者其谁与!所以工夫切近,止在格通人我,随时随地,惟心之所到一一格通,有所不忍达之于所忍,有所不为达之于所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爱人不亲反其仁敬,久则人我之习见日融,真诚恻怛之心贯注伦物,爱敬油然,人己浑然,深造天地万物一体之实地,自得而居之安矣。然则求仁之学,舍格通人我又奚适哉!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故吾学在人伦日用中困勉力行格通人我者,所以困勉于人伦日用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慥慥笃实,沉着恳到,则深造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实矣。呜呼,慎毋蔑视困勉、妄希自然哉!

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仁也。格通人我者,恕也。人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下人我浑然一体。此所以求仁必在于恕。然或与拂意相遭而推之命运,不时诿之人情,不善怨天尤人,炽然于中,仍不浑然一体矣。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然后尽强恕之功,而真心无渗漏。故反求诸己者,亦恕也。今学者但能笃求仁复性之志,而竭力强恕反求事己,妥当为之,犹觉不恳切;人情已允惬,自反犹觉未一体,如曾子之日省其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如此诚切恳挚,则满腔恻隐,通体恻怛,去浑然一体之仁不远矣。故孟子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己所不欲而施于人,则人我之见炽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下人我无间。行有不得而求于人,则人我之见炽然;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当下人我无间。此所以求仁必在恕也。格物全是恕物,格则仁矣。

恕须强,反求又所以强恕,或夺于利害胜负之私,或压于人我低昂之见,有明知己所不欲而施于人者,自我出之易,自人受之难;人加于我难堪,我加于人甚便,岂得不强?或任执拗之识,只见己是;或动胜负之见,坚护己非。有因行之不得而愈求人者,大人正己物正人之过,皆己之过,己实有未尽,安得不反求?

强与求,皆圣人深细用功之言。学者当利害相干、人己相轧、凡情俗态相缠,非用勉强之全力不能恕。强之之久,则情渐平,不忍之心渐熟,虽不无利害之干,然据利而贻害,于人则不忍;虽不无人我之见,然矜己而求胜,于人则不忍;虽不能脱然于凡情俗态,然真心为习心所压,则又不忍如是,则不忍不勉强,亦不自知其为勉强矣。求如吹毛求疵,然其过始出,质之古人,觉已甚薄,絜之彼此之间,觉有多少情未平;推之情理之内,觉有多少精微未尽。在我少有不至,则人之应我为宜。然彼自无过,皆我之过,从前所执以为是者无一非过。能如此强恕反求,则人我微细习见销融殆尽,其于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也庶几矣。

格物全在强恕反求,全是爱敬恻隐之真心密运。强恕日笃,则所不欲处愈见之细,愈不忍不体贴之尽,当下人己无间;反求日密,则有不得处愈见之清,愈不忍使人有未慊之隐,当下人己浑然。如是深造,而一日自得之,则浑然身家国天下一体,齐家治国平天下,浑然吾身之事,自不得不汲汲皇皇忧世忧民。故尧不容不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不容不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溺由己溺,禹不容不八年于外;饥由己饥,稷不容不胼胝手足;民坠涂炭,汤不容不放桀;毒痛四海,武不容不诛纣;匹夫匹妇有不被其泽,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伊尹不容不幡然应聘;既取我子无毁我室,用闵于天越民,周公不容不维音哓哓;春秋僭王,猾夏弒父弒君,孔子不容不周流列国;战国杀人盈城,杀人盈野,孟子不容不历说齐梁。盖吾性本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则吾道自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虽有穷达之分,而吾性无分于穷达,吾道无分于穷达,此所以道为天地间所不可少之道,人为天地间所不可少之人。若以默坐澄心为学的,以活泼见成为妙用,以了生脱死为究竟,以长生自利为全真,则亦何贵乎此道,何贵乎此人哉!吾性不如是,故吾道不如是也。

知性由于力行,力行在审知圣学脉路。审知圣学脉路而力行,则步步趋归于孔孟之域,细针密线,丝丝入理,自必知性而契合于孔孟。故曰: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大学者,圣人所以立万世为学之大法,择善者必于大学而有征。"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指修道之实也。明德者,吾人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性,实在爱敬恻隐之良知,而非虚灵寂照当体本空之智慧,故不徒言明,而言明德。明德非虚灵寂照当体本空之智慧,则明之之功,非离人遗事、体认参求可知矣。故致知格物者,明明德工夫也,亲民虽与明明德并言,而实非二。盖亲民者,惠鲜怀保,亲之如子也,所谓浑然一体也。惟明德浑然一体,故亲之如子。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亲也,是明德之直达流行,无时而不亲民也。但不能扩而充之,则明德不明。孟子云: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是明明德恰已亲民,亲民恰所以明明德也。苟一日深造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实地而自得之,则明德明,而民无不亲矣。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足以保四海也。至善者,本然之天,则能尽其性,是谓明明德止于至善。能尽人之性,是谓亲民止于至善。恰如天则,故曰至善。恰如天则,则止矣,故曰止于至善。明明德、亲民必止于至善,然后为恰如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也。"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卢而后能得",指入道之候也,所以言止于至善之次第也。止非可轻易言,知必知至而后知。盖知至则知性也。知性之时,岂易遽言尽性?止于至善而止则已可知也,苟不知止,则茫无畔岸,心摇摇而靡定,故知止而后有定,所谓自得之则居之安也。自此修身日笃,则渐渐而能静,渐渐而能安,所谓居之安则资之深也;渐渐而能虑能得,所谓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也。知止尚未止于至善能得,则由知性而尽性,始为止于至善。亲民止于至善在其中矣。亲民止于至善,原是明明德止于至善。明明德、亲民、止至善为道,知止、定静安卢得为入道之候。括大学之道已尽,然所以明明德者,格物也。缉熙明德,而握齐治平之枢纽,渐入于能静能安能卢能得,而浑然至善者,修身也,而皆未之及。言至"物有本末"以后,始备言之物有本末之物,即格物之物,物有本末之本末,即本乱末治之本末。圣学格物为入门,故物有本末一节,是全为格物而起。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明明分物与事,格物之物,混事不得也。夫有身之物即有修之事,有家之物即有齐之事,有国之物即有治之事,有天下之物即有平之事。物与事本无可分,而视身为己,视家为身外,视国与天下为漠不相关者,必不能修其身,必不能齐其家,必不能治其国平其天下,故必格通身家国天下,知身家国天下本浑然一物,而后家不容不齐,国不容不治,天下不容不平。齐家治国平天下,总所以修吾身,修吾身乃所以齐家治国平天下,而物与事,始原无可分也。然则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先提清物,而历推所先至于实用力之处,则专举格物,岂非圣人吃紧用心,为后学指出亲切要领哉!格者通也,物者身家国天下也,身家国天下浑然一物,故言物有本末,而不言有彼此;身家国天下浑然一物,则修齐治平自浑然一事,故言事有终始,而不言有内外。此皆圣人之微旨见于修辞之间者也。自格物之学不明,而求仁之法亡矣,求仁之法亡,而圣学亡矣。呜呼,岂不可痛也哉!物有本末一节,虽全为格物而起,然不过分清事物,约举本末终始,使人知所先后耳,未尝明指所以立志用功之实也。至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以后,始备言之。首举"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庄诵此言,顿使人不忍薄待其身,真可使懦夫有立志。盖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故吾儒之学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立志必欲明明德于天下,古人之欲称性而发,不待勉强。吾人必须讲明此学,知耻发愤,立明明德于天下之志,而后副吾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性,始可与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学也。夫学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学,故须格通身家国天下之物;性为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性,故须直达吾浑然一体之性。知者吾性之良知也,触物而浑然一体者也。孩提爱亲稍长敬兄,良知发见之初,浑然亲长一体;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偶然触发之顷,浑然孺子一体。是知本浑然身家国天下一体之知,知本浑然身家国天下一体之知,则物本浑然身家国天下一体之物,特未于家国天下之物上致吾浑然一体之知,故意有自欺,意有自欺,故心有所,心有所,故身有辟。身有辟,则于家不宜、于国不恕、于天下不絜矩。古人知病之在乎此也,故其工夫莫先于致吾浑然一体之知,而致浑然一体之知在格通身家国天下之物,有所不忍达之于所忍,有所不为达之于所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凡有四端于我者,知者扩而充之,不使行有不慊于心,而人立、人达之有不如我,是从吾性本浑然身家国天下一体直入,握其要则节目,自贯得其本,则条理自具,而不必铢铢而称之、寸寸而量之者也。若铢铢而称之寸寸而量之,则非大学教人之旨。观大学云"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是未尝特有正心工夫也;"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是未尝特有诚意工夫也。"致知在格物",是未尝悬空有致知工夫也。欲正其心者,须先诚实其存主运行之意,未有存于中、运于事者不诚实而心正者。欲诚其意者,须先推致其触物一体之知,未有一腔人我计较之见而不自欺者。致其触物一体之知,在格通身家国天下本是一体之物,未有舍家国天下见在事使交从之实地,而悬空致我一体之知者。是格物为致知实地,即是诚意正心实地。致知固在于格物,而诚意正心亦无不在于格物也。不特诚意正心在于格物,身不容有辟,即是修身于家,孝弟慈,即是齐家。于国恕,于天下絜矩,即是治国平天下,是一格物,而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该括也。一格物而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该括,是知身家国天下果浑然一体也,而格物之为要领。欲明明德于天下之必推先于格物,固古先神圣垂世立极之大道。有志于大学者,自当恪守其成法,深探其旨归,不当贸贸然武断圣人之经书以从我矣。格物之功果诚切而靡间,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充无穿踰之心而义不可胜用,则物格而后知至矣,自得而居之安矣。盖无不尽其才,斯无不尽其心。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故深造浑然身家国天下一体之实际,而知乃至也。实到浑然一体,则存于中运于事者,无非为家国天下,而意焉有不诚者乎?意之诚者,即浑然一体之真心,而心焉有不正乎?但一物格,则当下知至意诚心正心性之地,非如事理推行之有层次也。而保任缉熙,则在于修身矣。盖初学入门之始,但有格物全体,重在格物,则知致意诚心正而身无辟,自无逆节于家国天下。物格知至以后,但有修身全体,重在修身,则物格知至意诚心正,永无渗漏,而可为齐治平之基。故特提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斩关立脚定此准绳,以定学者之命也。学者果实到浑然身家国天下一体,自知家国天下总系属于吾身,齐治均平总托始于吾修,苟吾身之不立,而家国天下已痿痹;吾修之或忽,而齐治平已无基本,焉得而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曾子?焉得而不雝雝肃肃不显亦临无射亦保如文王?吾身日慎一日,吾修日密一日,精神凝聚贴体平实,渐渐而能静,渐渐而能安,至于能静而吾修深入真境,至于能安而吾修日就熟境,则极深研几而能虑,从心所欲而能得,皆其所渐至矣。夫真修之日密日进如此,则意之诚者永无复有或不诚者潜伏于其间,心之正者永无复有或不正者萌动于其际,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常如物格知至之初。故于"本乱末治厚薄薄厚断断必无"之下,而珍重之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言知其必否、必未之有,此谓知修身为本,此谓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知,实诣其极也。前之"物格知至",是力行以深造浑然一体,尚属知性之事;此之"知本知至",是力行以恰尽浑然一体,乃为尽性之事也。苟不知修身为本,则担当日松,身日不立,修日无以自考。心意活物也,不能常正常诚,心意不能常正常诚,而浑然一体之渗漏者多矣。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自已已无立脚,安望其能为家国天下之所系命?知止已日就湮没,安望其渐进于能虑能得而止至善也哉?故知至一结甚为妙密,甚为珍重;知本一提尤为警醒,尤为亲切。只知修身为本,而浑然一体者已毫无渗漏也。呜呼,岂非圣人之传授心法也耶!夫大学一书,本末始终先后灿然,而格物有其真脉,修身有其款要,故圣人于此两者特为归重,特为提出。奈自孟子后圣学久绝,诸贤各以意为学,各以意发明大学,而大学之道贸乱而无所适从;士苟有志,又不得不择善以为固执之地,而舍大学首章,则亦不必泛用其择也。此吾所致望于今日有志之士也。

或问格物与修身分为前后,则格物者未及修身,而修身者不俟格物乎?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今之致知格物者,有所不忍达之于所忍,有所不为达之于所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非修道以仁而何?专于修身,为物格知至者而言也。尧舜之圣,何待于扩充?而兢兢业业精一执中,耄期不废。则自得居安,而未至于尧舜者,决不谓身已修而有时可息也。故致知格物者复性之事,复性则知性,自此以往,尽性之功全在于修身。故修身之功死而后已者也。夫格物则身无亲爱贱恶敖惰之辟,修身则物格知至者永无渗漏予之言。格物修身者若此,又何可疑乎?

或问:物格则当下知至意诚心正,心性之地非如事理推行之有层次,然则大学何以言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乎?曰:欲知得力之候,当观于用力之初。致知在格物,则知到于格物矣。知到于格物,则心到于格物、意到于格物矣,其可谓知之所到,非心之所到、意之所到乎?知到于格物,则知致矣;知到于格物而知致,则心到于格物而心正,意到于格物而意诚矣,其可谓知虽致而心尚有未正、意尚有未诚乎?夫格物则致知诚意正心之功,无不在于格物。功无不在于格物,则其得力之候,自无不在于格物,又何可疑乎?曰:然则知至意诚心正,固不当与修齐治平并言后乎?曰:子但知大学言后之可据,而不知大学言修齐治平,未尝与知至意诚心正同。大学云"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修齐治平之当言后,又何可疑?然不曰所谓诚意在致其知者,又不曰所谓正心在诚其意者,是可见诚意正心之用力俱在于格物,而得力俱在于物格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皆不必泥矣。且致知在格物,将致知贴切于格物,非为致知推先于格物,又可见物格而后知至之不必泥也。下文即提出修身为本,而谆谆致意于知本,益可见物格之后用力亟在于修身,而不谓知尚有未至、意尚有未诚、心尚有未正,于知至、意诚、心正中尚有渐次工夫。夫验之自得则有其实,稽之经书又有可据,何为而如训诂之家以辞害志乎?

或问:前辈之学,大率专用力于诚意上。今日诚意正心之功皆在于致知格物,则诚意章言毋自欺、言慎独,何以累累不置乎?曰:若如所言,则诚意之功有致知格物,有慎独毋自欺,诚意之功有二,诚意之功不专矣。其然乎?夫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是就致知格物上点诚意也。犹曰须实致其知于格物,毋自欺其知也云尔,知不致则自欺矣。实致其知以格物,则意诚矣,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言诚也,达不忍于所忍达不为于所为、充无欲害人之心充无穿踰之心、如好好色恶恶臭之诚,而行有不慊于心者乎?故曰此之谓自慊。夫欺亦自欺慊亦自慊,自欺则意不诚,如好好色恶恶臭之诚,则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慎独即毋自欺,毋自欺则自慊,实致其知于格物,如好好色恶恶臭之诚,则意诚可见。诚意之功断在致知格物而无容二,故曰致知在格物,则知到于格物。知到于格物则意到于格物、心到于格物,知到于格物而知致,则意到于格物而即诚于格物,心到于格物而即正于格物。诚意正心之学,舍致知格物又何所用其力乎?即正心章但举"有所"与"不在",以见不正之状如此。不正之状如此则难以言修身,故曰此谓修身在正其心,而未尝言心如何正、正心之功又如何用也。岂不灼然也耶?自此学不明,而后世之求道者但欲正其心、欲诚其意,正心则就心上用力,以求心之正;诚意则就意上用力,以本意之诚。其说虽不一,要不过腔子中照摄而已矣,岂得谓之能正心诚意者哉?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若有所不忍有所忍、有所不为有所为,则吾性不浑然一体矣。惟达不忍于所忍、达不为于所为,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充无穿踰之心,而义不可胜用。然后为复吾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后之为学者,存心于腔子,谓之立体,视天地万物为外,而明物察伦祗是应迹,爱亲敬长平章恊和,视为此心之妙用,分内外分体用,则有动静可分,而吾性不浑然,工夫不浑然矣。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扩充四端强恕反求,实致浑然一体之知于人伦日用,则心存。若在腔子里,则放而非存。扩充四端强恕反求,善推其所为,则是浑然一体之心性。若操存于腔子,则是昭昭灵灵之意识,而非心性。扩充四端强恕反求,善推其所为,而时时见有不慊于心,凛凛孳孳常若不及,恰是圣人之敬。若操存于腔子,保护其灵窍,则是矜持管束,而非敬。呜呼,知乎此,而后可与语正心诚意之学矣。

无离家国天下之身心意知,无遗齐治平之修正诚至。盖浑然身家国天下一体之谓心,心运于身家国天下之谓意,触于身家国天下而不虑而知之谓知。反之于身而浑然家国天下一体之谓大。人之身,若离家国天下则失其所,谓身。心意知为父子兄弟足法,而藏恕絜矩之谓修。心复其浑然一体之谓正。意运于身家国天下而真实之谓诚,良知充达于家国天下之谓至。若不足以该齐治平,则不可谓之修正诚至。故言身心意知,而家国天下举之矣;言修正诚至,而齐治平举之矣。夫岂圣人好为远略,故为是并包之说哉?吾性实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引而进之无能引,推而远之无能推也。若二氏,舍家国天下而为身心意知,遗齐治平而欲修正诚至,各自以为复性之学矣。而不知杳冥昏默者道,其所道非吾之所谓道也。真空妙有者性,其所性非吾之所谓性也。呜呼,此所以不可不知大学格物之道也。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故吾志必欲明明德于天下;而吾学无离家国天下以为工夫,格物与修身皆不离家国天下以为工夫者也。格物者只扩充四端强恕反求,则心意知归并于格,而知自致、意自诚、心自正。修身者只精义执中细自琢磨,则心意知归并于修,而心常正、意常诚、知常至。虽知性不知性有别,而不离家国天下以为工夫则一也。呜呼,不离家国天下以为工夫,正复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实用力处也。学者其可不知乎!

格物则八目一齐俱到,盖所以格物者,心意知也。心意知并力于格,则自具致诚正之功候。所格之物,即身家国天下也。将身家国天下之物,则亦可见修齐治平之条理。修身则八目亦一齐俱到。盖所谓修身者,直达浑然一体之性于家国天下,而穷修齐治平之条理也。物格知至意诚心正于此而永无渗漏。穷修齐治平之条理,而身家国天下渐至于明动变化也。物格知至意诚心正于此而日进于化神。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吾人本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人。今之不能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即其一身亦不浑然一体也。盖天下之大,亿兆之众,人伦中天合人合之切近,皆置之膜外,而但知我之一身,则纷纷较人我、计利害,浑然无内无外之心偪缩在腔子中矣。浑然无内外之心,因较人我计利害遂偪缩在腔子,是身心因人我而分也。于腔子中计较愈多利害愈明,而人我愈分。是人我又因身心之分而益分也。人我不一体,即身心不一体,害于人即病于我,岂非人我本自浑然一体、本不容不一体者哉?今若格通人我,则无较人我计利害之心,当下人我浑然一体;无较人我计利害之心,而身心亦当下浑然一体矣。此所以一格物,而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该括也。与孩提之爱亲敬长、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浑然亲长一体,浑然身心一体。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不俟起意而勃然怵惕恻隐,勃然怵惕恻隐,而总不自知,浑然孺子一体,浑然身心一体。若不能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自不能浑然身心一体矣。可知欲明明德于天下,斯是为己之志;格通人我,斯是求其放心;深造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实地而自得之,斯是复性而知性。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故吾道一以贯之。一以贯之者,一身以贯乎家国天下,一修身以贯乎齐治平也。而其机在于格通人我。格通人我者,所以贯其不贯,而复吾浑然一体之性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贯所不贯矣。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孟子云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曾子云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三千年来,信之者卒鲜其人,无他,不知性也。知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则曾孟之言实落完满,更无可加、无可疑矣。盖孩提爱亲敬长,浑然亲长一体,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也。尧舜勋施虽盛,不过恰浑然一体之性分,不过恰原来孩提爱敬之初心。故曰孝弟而已矣。此孟子从尧舜生知之圣而说也。忠恕则当下浑然一体,故复浑然一体之性者,必本于恕。既深造自得,则亦不能舍恕而别有穷理精义也。故曰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曾子此言,盖从夫子学知之圣而说也。故曰,苟知吾性,则曾孟两言真实完满,无可加无可疑矣。

信得孝弟而已矣、忠恕而已矣,即信得人皆可以为尧舜,与一日用力力足、一日克己复礼。然知性则能信,不知性则不能信。孔曾思孟皆为不知性者言也。呜呼,亦安得天下不知性者而皆信之乎!此平格之所以惓惓而靡已也。

今人于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则必疑为浅近而未尽。于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则又骇为高远而难几。而不知尧舜孝弟、夫子忠恕,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也,本浅近而非如疑者之浅近,本非高远而又何得骇以为高远?呜呼,莫不饮食,鲜能知味。其颠倒迷谬何日而瘳乎!

大学乃曾子之书,格物物格,当即验之曾子。曾子曰省吾身,格物也;唯一贯,物格也。曾子明知身家国天下是析之不容析者,故省身工夫专在为人谋与朋友交上,曰:而不忠乎而不信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亦在其中,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亦在其中。如此诚切恳挚,浑然一体之仁完全。譬如鸡雏肢体已完,虽在壳中,势将破壳而出,只待母鸡一啄耳。故夫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豁然无疑。至门人有问,曾子只以平日省身工夫答之。盖得夫子一呼,当下印实,信得平日省身忠恕,恰是一贯也。其作大学,乃极言一贯之全书。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三语已尽一贯。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两语,已尽一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一语,已尽一贯。格物是打通一贯,物格是实到一贯。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浑然一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天子庶人,皆是一贯。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反言以见一贯。论语载曾子之言,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无非一贯。孔门曾子之外,惟颜子、有子得闻一贯。夫子于颜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是彻底告之以一贯也。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是彻底言一贯也。后惟子思、孟子闻一贯。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首章已尽一贯矣。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则尽人性尽物性而赞天地之化育、其次致曲有诚则形着明动变化至诚其次,皆一贯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亦一贯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赞仲尼,亦一贯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至圣至诚,皆不过是一贯。孟子所以告齐梁之君者,语语是一贯。如云,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古之人与民偕乐是心足以王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好色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旁引曲喻,无非一贯。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于掌上,彻底言一贯也。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以保四海,是尽力示人以一贯。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是就孩提稍长示人以一贯。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是彻前彻后言一贯。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尧舜一贯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禹稷一贯也。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文王视民如伤、武王不泄迩不忘远,成汤文武一贯也。思天下有不被其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后知后觉非予觉之而谁、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如指其掌,伊尹周公一贯也。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乌兽鱼鳖咸若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尚书是载虞夏商周一贯之全书。洪范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大易干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干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大易洪范亦一贯之全书。王化始于闺门麟趾者关雎之应驺虞者鹊巢之应,三百篇周家一贯之全书。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礼作然后万物安修礼以达义体信以达顺,礼亦载古人一贯之全书。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春秋孝经乃孔子一贯之全书。四书五经无非一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颜有曾思孟无非一贯。一贯者,一身以贯乎家国天下,一修身以贯乎齐治平,尽吾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性也。格物者,贯身家国天下为一物,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一事,所以复吾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性也。自格物之学不明,而一贯之道晦矣。今学者欲闻一贯之道,其必如曾子之日省吾身而后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