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第七
楊朱游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憔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况子孫乎?
人而已矣,言均之為人,只為生足矣,何用名乎?名乃苦其身憔其心者,謂為名者之勞苦也。勞苦而得其名,故乘此以遺宗族之澤,遺鄉黨之利,而况子孫乎?此名所以有益也。
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
此處合有曰:字,蓋此是一轉也。凡為名者,必廉必讓。既康既讓,則不富不貴矣,何以益子孫乎?
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若實名貧,偽名富。
此又一轉,却論名之實偽。管仲從其君而淫,從其君而奢,不求自譽,忠於謀君邊速成伯業,此實名也,而其利反止於一身;田氏所為皆矯其君,盈者,驕也,降者,謙也,斂暴也,施仁也,為謙為仁,自求聲譽,此偽名也,而乃終有齊國。是偽者富而實者貧也。
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此又一轉,謂名皆偽也。有實德者則不近名,好名者則無實行,凡為名者皆偽也。既以名為偽,乃借堯舜夷齊以立說,此所以為異端之書。省者,審也,言實偽之辯如此審矣。此一段先言名可自利,却歸結在一偽字上。實無名,名無實,六字亦佳,但曰名者,偽而已,此則矯世之論也。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迪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翫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王矩切。爾慎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異音異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齊,音劑,分劑也。所弭,消弭也,猶消破也。遺,失也。介焉,至微者也,言人忻樂之時少,縱有樂時,豈能盡無微細不足之慮?謂不能全其樂也。百年之中能全其樂,欲一時頃,亦無之。美厚,美食厚衣也。遑遑,汲汲也。偶偶,倀倀也。汲汲以競虛譽,倀倀而避是非,與囚#1梏何以異?异與異同,從心而動,動作也,不違自然之理而已。當目前之娛,可以好則好,不以慕名而去之。從性而游樂,不與萬物相為忤。死後之名,固人之所好,亦不自甘於刑禍而取之,言其不殺身以求名也。然此等文字亦太露筋骨,似非所以垂訓之意,《莊子》則不然。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所以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2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無、紂,死則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生雖異而死則同,即杜子美所謂孔聖盜跖同塵埃。趣,向也。且了生前,何暇計身後?故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張翰曰:且盡生前一盃酒。樂天曰: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樽前有限盃。皆是此意。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卸,以放寡宗。清貞之誤,善之在此。
卸字恐是郵字傳寫之訛。郵與尤同,甚也,古字通用。非無情欲者,言其好惡與人同也。矜持清貞太甚,故夷以此自放而至於飢死,季以此自放而至於無嗣。寡宗,寡特其宗姓也。如此所以自誤也,然則清貞之名能誤為善之人如此,故曰:清貞之誤,善之在此。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殖累身,言以貨殖自累也。貧則不樂,富則自勞,皆非養生之道也。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
死相捐,古人死則棄之,《易》所謂不封不樹,喪期無數是也。不含珠玉等語,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