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矣。
明嘉靖六、七年,诸生与县令,体统悬绝。后闻县官上任,诸生有通贺仪者。未几,具花币贺太守矣。今则白丁铜臭,不惜馈遗,皆得与郡守抗礼主宾,谈宴谐谑,无所不至,区区邑令,又何足数耶。
谚曰:“世治尚文,世乱尚武。”二者缺一不可。前朝重文废武,今朝儒行自为弃物。相传一甲科谒抚军,接之甚倨。续有武弁晋谒,笑语款洽,临别谓曰:“适见一进士,相貌堂堂,所惜者出自异途耳。”可叹更可笑也。
吴下素称浇薄,然士君子护惜名义,缙绅廉洁者多,营利者少,士子读书者多,干谒者少。今则反是,于是一夫发难,列款揭帖,几遍天下。小人往往挟持君子,体统遂不可问矣。
余为诸生时,见妇人梳发,高三寸许,号为“新样”。年来渐高至六七寸,蓬松光润,谓之“牡丹头”,皆用假发衬垫,其重至不可举首。又仕宦家或辫发螺髻,珠宝错落,乌靴秃□,貂皮抹额,闺阁风流,不堪寓目,而彼自以为逢时之制也。
明季服烟有禁,惟闽人幼而习之,他处百无一二也。近日宾主相见,以此鸣敬,俛仰涕唾,恶态毕具。始则城市服之,已而沿及乡村矣。始犹男子服之,既而遍满闺阁矣。习俗移人,正有不知其然而然者。今不惟遍满闺阁,渐而孩提之童俱服之矣。岂不骇哉!
三吴人文,甲于远近,家弦户诵,不必世家。迩来徵徭之害,遍及横经,郡邑下僚,皆得而辱之,鞭挞缧绁,与奴隶无异。诗书礼义之风荡然矣。
“官无大小,皆称曰老;人无老幼,皆称曰翁。”此四语见前朝奏疏中,然犹为士大夫言之。今市魁厮养,互相呼谓,居之不疑。上下不分,而体统莫辨。狐裘虽敝,乃以补黄狗之皮,毋乃不可乎?
前朝未尝无差徭之扰,乃据予所目睹,其时贫富熙熙,各安其生。今本朝宽大,近古所无,且蠲诏屡下,而百姓贫者益贫,即富者亦有日蹙之势。细思其故,则牧民者为之也。当预徵之令乍颁,虎差四出,索金钱,婪酒食,咆哮骂詈,各饱所欲,而正供先耗其一矣。百计完官,膏血垂竭,乃忽创为拿亏之说,任意轻重,额外诛求,而正供耗其二矣。钱粮完欠,权在经承,皆系衙门积蠹。厚贿者虽产多额重,亦可经岁悬欠;产薄者力不能分,则签票纷纭,敲扑惨酷,势不得不多方借贷以赂之,而正供耗其三矣。甚至私派不一而足,如海塘、江工之类,何岁无之?郡邑串成一局,愚民含冤,束手待毙,而正供耗其四矣。四耗之外,尚有不能尽悉者,然则国家课税,大率入官吏之橐,无怪乎逋负者之比比也。
古人重墓志,必求名公钜卿以表其墓,犹恐未悉其生平,故以行述先之。迩来为人子者,虑亲之隐德不彰,往往自状其父母,理无不可,然须使亲能受,庶子心亦安。今之人誉言过当,本无一长可见,而以为功德赫奕也;素鲜文望,以为可比踪韩、柳也;才知点画,以为可追配钟、王也;略解韵书,以为可上并杜、李也。连篇累牍,俱属子虚。死而有知,当含愧于地下矣。而人子方装潢成帙,遍处赠人,识者能无掩口乎?
曩昔士大夫以清望为重,乡里富人,羞与为伍,有攀附者,必峻绝之。今人崇尚财货,见有拥厚赀者,反屈体降志,或订忘形之交,或结婚姻之雅,而窥其处心积虑,不过利我财耳。遂使此辈忘其本来,趾高气扬,傲然自得。究之贫富一定,彼此两伤,始密终暌,后悔莫及,竟何益之有哉?予行年七十,不名一钱,方以此自幸。乃近有以“清旷”二字相讥笑者,俗人之见也。
春元用布围轿,自嘉靖乙卯张德谕始,此何元朗所志慨也。夫士子既登贤书,肩舆亦不为过,乃昔贤犹或非之。近开捐纳之例,于是纨之子,村市之夫,辇赀而往,归以绅自命,张盖乘舆,仆从如云,持大字刺,充斥衢巷,扬扬自得。此又人心之漓者愈漓,而世道之下者愈下也。
莼乡赘客自述
赘客者,江南松江华亭县人也。姓董,名含,字阆石,一字榕城,晚号莼乡赘客。始祖籍河南,元末避乱渡江,卜居五葺。再传而族始大,如幼海忠节公、思白文敏公,名贤辈出。先大父邃初公,万历癸未进士,历任左副都御史,吏部左侍郎。为御史时,剿寇御敌,勋业烂焉。受明怀宗皇帝宠眷,虚冢宰、总宪二篆,命兼摄之。居官厘奸剔弊,进贤退不肖,公忠亢直,不能委蛇,为忌者所中,乞骸骨归。先考仲隆公,性轩爽,不事生产,喜急人之难,为文颖异绝伦,既屡困场屋,遂弃经生业,与母氏殷太孺人隐居东墅,论者谓可追踪鹿门云。予幼苦多疾,七龄入小学,逾年,被病废业。又二年,复病,几不起,幸而获全。十三学作文,十五补博士弟子员。十七八,下帷发愤,覃思腐毫,寝食都废。两亲爱护倍至,扃户禁之。予昼则抉窗潜入,昏时储火瓮中,候人静吹灯起读,丙夜不辍。十九,行冠礼。二十,娶蒋氏,甲戌进士给谏元益公女也。是秋,避兵,转徙浦东。二十三,出应本朝学使者檄。二十四,续娶文学蒋公尔辙女。二十六,始赴棘闱。时社事方兴,与海内名流赠缟,订车笠盟,扁舟往来于吴山越水之间,交游日进。二十九,重踏省门,受知于溧阳尹江右邱公。随计吏待诏公车,报罢。三十一,丁先府君艰,读礼之暇,掩关力学,纵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