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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246页

> 宦者监军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统禁兵于内而天子危。监军之危封疆,李德裕言之至悉矣。乃天子之危,非宦者之统禁兵遽能胁之而死生废立之也。天子之兵,散布于天下,将皆其臣,卒皆其民也。其在内而为禁兵,如唐神策军者,但百之一耳,又非百战立功能为天下雄者也。宦者虽握固之以为己有,而势不能与天下争衡。胁君自恣,乃至弑刃横加,岂能无畏于四方之问罪乎?其无所惮而血溅宫庭、居功定策者,实恃有在外监军之使,深结将帅而制其荣辱生死之命,指麾吏士而市以呴呕宴犒之恩也。故王守澄、陈弘志、杨承和躬行大逆,不畏天下有问罪之师;乃至四朝元老分符持节之裴中立,亦视君父之死、噤口而不敢谁何;独一刘从谏执言相加,而怀来又不可问。无他,诸帅之兵,皆宦者之爪牙,举天下而在其掣肘,虽仗义欲鸣,而力穷于寡助也。于是而知德裕之为社稷谋,至深远矣。其以出征屡败为言者,指其著见之害以折之,使不敢争耳。显纠其沮挠军事之失,而不揭其揽权得众之祸,使无所激以相牴牾,则潜伏之大慝,暗消于忘言矣,此德裕之所以善于安主而防奸也。
然抑岂徒其立言之善哉?仇士良忌之而不能伤,乃乞身以去;敕监军不得预军务、选牙队,而杨钦义、刘行深欣然唯命而不敢争。极重之弊,反之一朝,如此其易者,盖实有以制之也。唐之相臣能大有为者,狄仁杰而外,德裕而已。武宗不夭,德裕不窜,唐其可以复兴乎!
〖七〗
后世有天下者,欲禁浮屠之教以除世蠹也良难。会昌五年,诏毁寺及招提兰若四万余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可谓令之必行矣。然不数年而浮屠转盛,于是所謂黄檗者出,而教外别传之邪说充塞于天下,禁之乃以激之而使兴,故曰难也。
武宗听道士赵归真之说而辟佛,以邪止邪,非贞胜之道,固也;未几而武宗崩,李德裕逐,宣宗忌武宗君相而悉反其政,浮屠因缘以复进,其势为之也。虽然,假令武宗永世,德裕安位而行志,又岂可以举千年之积害、一旦去之而消灭无余哉?何也?以一日矫千年之弊,以一君一相敌群天下狂惑氾滥之情,而欲铲除之无遗,是鲧之陻洪水以止其横流,卒不能胜者也。
夫群天下积千年而奔趋如骛,自有原委,亦自有消归。故天下之僧寺兰若,欲毁之则一旦毁之,此其无难者也;勒二十余万僧尼使之归俗,将奚归哉?人之为僧尼者,类皆孤露惰游无赖之罢民也,如使有俗之可归,而晏然为匹夫匹妇,以田尔田、庐尔庐,尚宁干止也,则固十九而不为僧尼矣。一旦压之使无所往而得措其身,则合数十万伏莽之戎,黠者很者阴聚于宵旦,愤懑图惟,谋歧塗以旁出,若河之决也,得螘穴以通,而奔流千里,安可复遏哉?故浮屠之教,至大中以后,乃益为幽眇闪烁之论、吊诡险畸之行,以耸动生人,而莫测其首尾,以相诧而翕从之,皆其摈逐无聊之日,潜身幽谷,思以争胜而求伸者也。
夫欲禁浮屠氏者,亦何用深治之哉?自有生民以来,有四民则有巫,巫之为术不一,要皆巫也,先王不能使无也。浮屠之以扇动天下者,生死祸福之报应而已,则亦巫之幻出者而已。若其黠者杂庄、列之说,窃心性之旨,以与君子之道相竞,而见道未审者惑之,然亦千不得一也。故取浮屠之说与君子之道较黑白,而衰王固不能保于末俗;取浮屠与巫者等而以巫道处之,则天下固多信巫而不信浮屠者,其胜负相敌也。浮屠而既巫矣,人之信之也犹巫,则万室之邑,其为巫者凡几?而人无爱戴巫如父母者,且犹然编户征徭之民也。如此,则浮屠熸矣。
故寺院不容不亟毁也;笵金冶铜之像,不容不亟销也;田园之税,丁口之徭,不容不视齐民也。无广厦长寮以容之,无不税之田以豢之,无不徭之政以逸之,无金碧丹漆以艳其目,无钟磬铃铎以淫其耳,黯淡萧条,而又验其老幼,使供役于郡邑,则不待勒以归俗,而僧犹巫也,巫犹人也。进无所安,退思自便,必将自求田庐,自畜妻子,以偕于良民。数十年之中,不见其消而自无几矣;即有存者,亦犹巫之杂处,弗能为民大病者也。禁其为僧尼,则傲岸而不听,含怨以图兴。弗禁其僧,而僧视耕夫之赋役;弗禁其尼,而尼视织女之缕征。无所利而徒苦其身,以茹草而独宿,未有不翻然思悔者。徒众不依,而为幽眇之说、吊诡之行者,亦自顾而少味。先王之不禁天下之巫,而不殊于四民之外,以此而已。然则有天下而欲禁浮屠以一道德、同风俗者,亦何难之有哉?特未之思耳。
◎宣宗
宣宗初识李德裕于奉册之顷,即曰:“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夫宣宗非孱主,德裕非有跋扈之气发于声色,如周勃之起家戎伍、梁冀之世习骄倨者,岂果见之而怵然哉?有先入之言使之猜忌者在也。武宗疾笃,旬日不能言,而诏从中出,废皇子而立宣宗,宣宗以非次拔起,忽受大位,岂旦夕之谋哉?宦官贪其有不慧之迹而豫与定谋,窃窃然相嚅唲于祕密之地,必将曰太尉若知,事必不成。故其立也,惴惴乎唯恐德裕之异己,如小儿之窃饵,见厨妇而不宁也。语曰:“盗憎主人。”其得志而欲诛逐之,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