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亦待闻于讲习辩说之余矣。若其倏然而兴、怵然而觉、恻然而不能忘者,非他,所谓仁也。人之所自生,生于此念,而习焉不察耳。释氏斥之为贪爱之根,乃以贼人而绝其类。韩愈氏曰:“博爱之谓仁。”言博也,则亦逐流而失其源也,博则其爱也弛矣。
有人于此,可生也,亦可杀也,见为可生,而生之也快,见为可杀,而杀之也亦快,即见为不可杀,而卒不能不杀也,则亦置之矣。至于父子兄弟,即不容已于杀,而必戚然以终身,如其见为可生,则必不如他人之唯力是视,尽吾道而付之无可柰何者。以此思之,仁天下也有穷,而父子兄弟之仁,则不以穷而妨其爱也。唯不仁者,舍其约以务于博,即有爱焉,亦散漫以施,而自矜其惠之溥;如其穷矣,则视父子兄弟亦博爱中之一二人而已。置之可也,杀之又奚不可哉?故与人争名,名不两归而杀心起;与人争利,利不两得而杀心起;乃至与人争国、争天下,势不两立而杀心愈熺。
呜呼!汉文帝之贤也,且以尺布斗粟致不容之怨,况下此者!于是而曹丕、刘彧、高湛、陈蒨,自不欲全其本支,而本支亦如其意焉以斩。天道之不忒,仁不仁一念之报焉耳。朱友珪、李从珂僭主中国,为不仁之倡,而徐知诰、马殷之子孙相效以自殄其族。夫此数不仁者,抑岂无爱以及人哉?爱之无择而穷矣。视其属毛离里者,皆与天下之人物无以异,无妨于己则生之,有碍于己则杀之。墨、释之邪,韩愈氏之陋,实中于不肖者之心,以为天理之贼,不可瘥也。
而钱元瓘独全友爱以待兄弟。钱镠初丧,位方未定,而元瓘与兄弟同幄行丧,无所猜忌,陆仁章以礼法裁之,乃不得已而独居一幄。其于元璙也,相让以诚,相对而泣,盖有澹忘富贵、专致恻怛者焉。故仁风扇而天性行。施及弘俶,群臣废兄立己,众将不利于其兄,而弘俶以死保之,优游得以令终。自古被废之主,昌邑而后,未有能如是者。孝友传家,延于奕世,亦盛矣哉!推其源流,皆元瓘一念之仁为之也。此一念者,爱之所凝,至约而无所穷也,非墨、释之所与知也。
〖二〗
天人之际难言矣!饥馑譌言、日月震电、百川山冢之变,诗详举而深忧之;日食、地震、雪雹、星孛、石陨、鹢飞之异,春秋备纪而不遗;皆以纳人君于忧惧也。乃其弊也,或失之诬,或失之鬼。其诬也,则如刘子政父子分析五行以配五事,区分而凿证之,变复不惟其德而唯其占,有所倚而多所贷,宽猛徇其臆说,而政愈淫。其鬼也,依附经义以乱祀典,如董仲舒土龙祈雨之术,徒以亵天而导淫祀,长巫风,败风教,则惧以增迷,人事废而天固不可格也。夫为诬为鬼,既以资有识者之非笑,于是如康澄者,乃为之说曰:“阴阳不调,三辰失行,小人譌言,山崩川涸,蟊贼伤稼,不足惧也。”王安石之祸天下而得罪于名教,亦此而已矣。
夫人主立臣民之上,生杀在己,取与在己,兴革在己。而或益之以慧力,则才益其骄;或相习于昏虐,则淫荡其性;所资以息其敖辟而纳于檠括者,唯惧之一念耳。故明主之于天下,无不惧也。况灾异有凋伤之实,譌言乃播乱之媒,饥馑系生民之命,而可云不足惧乎?民情何以定而譌言永息;饿殍何以苏而饥馑不伤;三辰失轨,川决山崩,当其下者,沴气足以戕生,凶征足以召乱,何以镇抚而不逢其害;岂徒惧而已哉?又岂如五行志之随征修复,自诩以调燮而安其心;春秋繁露之媟用术法,苟求营祷而亡其实哉?
夫仲舒、子政,惟不知惧而已。谓天地鬼神之可以意为迎合,而惧心忘矣。诚知惧者,即澄所谓“畏贤人之隐,畏民业之荒,畏上下之相蒙,畏廉耻隳而毁誉乱,忠言不进,谄谀日闻”者也。唯其惧之在彼,而后畏之在此。天人之应,非一与一相符,而可以意计揣度者也。一惧而天在人之中,万理皆繇此顺矣。澄何足以与于此哉?王安石之学,外申、韩而内佛、老,亦宜其懵焉而为此无忌惮之言也。孔子曰:“畏天命。”诗、春秋见诸行事,非意计之能量,久矣!
〖三〗
银、夏之乱,终宋之世,勤天下之力,困于一隅,而女直乘之以入,其祸自李彝超之拒命始。彝超之地无几,亦未能有战胜攻取之威力也,而负嵎以抗天下,挟何术以自固而能然乎?
天下而已裂矣,苟非有道之主,德威足以服远,则有无可如何之人,操甚卑甚陋之术,而智勇交受其制。高季兴以无赖名,而孤立群雄之中,处四战之地,据土不亡者两世;彝超亦用此也,而地在绝徼,为中国之所不争,士马尤彊焉,欲殄灭之,其可得乎?中国之乱也,十余年而八姓十三君,倏兴倏废,彝超父子无所归命,亦无所抗衡,东与契丹为邻,又委顺以为之闲谍。不但此也,中国有反叛之臣,无论其成与不成,皆挟可左可右之势,而利其赂遗;薄侵边鄙而不深入以犯难,讨之则城守坚而不下,抚之则阳受命而不来。如是者,虽大定之世,未易治也,而况中国无君之天下,尤得以日积月累而滋大乎?是与荆南高氏仿佛略同而情势异,中国之雄桀,鄙夷而姗笑之,乃不知其窃笑群雄者之尤甚也。
夫其为术,抑有可以自立之道焉。季兴以盗掠诸国之贡享而得货,彝超以两取叛臣之贿赂而收利,其以缮城郭、修甲兵、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