贽与轼,自以为谊也,人之称之者,亦以为类也。贽盖希谊矣,而不能为谊,然有愈于谊者矣。轼且希贽矣,而不能为贽,况乎其犹欲希谊也。
奚以明其然邪?谊之说:豫教太子以端本,奖廉隅以善俗,贽弗逮焉。而不但此,傅梁怀王,王堕马毙,谊不食死,贽弗能也。所以知其不能者,与窦参为难之情,胜于忧国也。顾谊之为学,觕而不纯,几与贽等。而任智任法,思以制匈奴、削诸侯,其三表五饵之术,是婴稚之巧也;其削吴、楚而益齐,私所亲而不虑贻他日莫大之忧,是仆妾之智也;贽之所勿道也。故辅少主、婴孤城、仗节守义,以不丧其贞者,贽不如谊;而出入纷错之中,调御轻重之势,斟酌张弛以出险而经远也,谊不如贽。是何也?谊年少,愤盈之气,未履艰屯,而性之贞者略恒疏,则本有余而末不足,斯谊与贽轻重之衡,有相低昂者矣。
若夫轼者,恶足以颉颃二子乎!酒肉也,佚游也,情夺其性者久矣。宠禄也,祸福也,利胜其命者深矣。志役于雕虫之技,以耸天下而矜其慧。学不出于揣摩之术,以荧天下而雠其能。习于其父仪、秦、鞅、斯之邪说,遂欲以揽天下而生事于平康之世。文饰以经术,而自曰吾谊矣;诡测夫利害,而自曰吾贽矣;迷失其心而听其徒之推戴,且曰吾孟子矣。俄而取道于异端,抑曰吾老耼矣,吾瞿昙矣。若此者,谊之所不屑,抑贽之所不屑也。绛、灌之非谊曰:“擅权纷乱。”于谊为诬,于轼允当之矣。藉授以幼主危邦,恶足以知其所终哉!乃欲推而上之,列于谊与贽之间,宋玉所云“相者举肥”也。
王安石之于谊,似矣,而谊正。谊之于方正学,似矣,而正学醇。正学淩谊而上之,且不能以戢祸乱,而几为咎首。然则世无所求于己,己未豫图其变,端居臆度,而欲取四海而经营之,未有能济者也。充谊之志,当正学之世,尽抒其所蕴,见诸施行,殆可与齐、黄并驱乎!贽且不能,而轼之淫邪也勿论已。故抗言天下者,人主弗用而不足惜。惟贽也,能因事纳忠,则明君所衔勒而使驰驱者也。
〖八〗
文帝除盗铸钱令,使民得自铸,固自以为利民也。夫能铸者之非贫民,贫民之不能铸,明矣。奸富者益以富,朴贫者益以贫,多其钱以敛布帛、菽粟、紵漆、鱼盐、果蓏,居赢以持贫民之缓急,而贫者何弗日以贫邪!耕而食,桑苧而衣,洿池而鱼鳖,圈牢而牛豕,伐木艺竹而材,贫者力以致之,而获无几;富者虽多其隶傭,而什取其六七焉。以视铸钱之利,相千万而无算。即或贷力于贫民,而雇值之资亦仅耳,抑且仰求而后可分其波润焉。是驱人听豪右之役也。
故先王以虞衡司山泽之产而节之,使不敢溢于取盈,非吝天地之产,限人巧而使为上私利也。利者,公之在下而制之在上,非制之于豪彊而可云公也。推此义也,盐之听民自煮,茶之听民自采,而上勿问焉,亦名美而实大为荑稗于天下。
或曰:盐可诡得者也。茶之利,犹夫耕之粟,而奚为不可?曰:古之耕也以助,今之耕也以贡。助以百亩为经,贡以户口为率。法圮于兼并,而仍存其故。茶之于民也,非赖以生如粟也。制于粟而不制于茶,即有山之劳,而亦均于逐末。故漆林之税,二十而五,先王不以为苛。恶在一王之土,食地之力,可任狡民之舍稼穑以多所营,而不为之裁制邪?抑末以劝耕,奖朴而禁奸,煮海种山之不可听民自擅;而况钱之利,坐收逸获,以长豪黠而奔走贫民,为国奸蠹者乎!
金、银、铅、锡之矿,其利倍蓰于铸钱,而为争夺之衅端。乃或为之说曰:听民之自采以利民。弄兵戕杀而不为禁,人亦何乐乎有君?
〖九〗
铸钱轻重之准,以何为利?曰:此利也,不可以利言也,而利莫有外焉矣。如以利,则榆荚线缳尚矣,殽杂铅锡者尚矣,然而行未久而日贱,速敝坏而不可以藏。故曰此利也,不可以利言也。
且夫五谷、丝苧、材木、鱼盐、蔬果之可为利,以利于人之生而贵之也。金玉珠宝之仅见而受美于天也,故先王取之以权万物之聚散。然亦曰以是为质,可以致厚生之利而通之,非果以为宝,而人弗得不宝也。然既仅有仅见,而因天地自然之质也。铜者,天地之产繁有,而人习贱之者也;自人制之范以为钱,遂与金玉珠宝争贵,而制粟帛材蔬之生死;然且不精不重,则何弗速敝坏而为天下之所轻。其唯重以精乎!则天物不替而人功不偷,犹可以久其利于天下。
故长国家者,知天人轻重之故,而勿务一时诡得之获。一钱之费,以八九之物力人功成之,利亦未有既也。即使一钱之费如一钱焉,而无用之铜化为有用,通计初终,而多其货于人间,以饶益生民而利国,国之利亦溥矣。一钱之费用十之八九,则盗铸无利而止。钱一出于上,而财听命于上之发敛,与万物互相通以出入,而有国者终享其利。故曰不以利言,而利莫有外也。则“五铢”之轻,不如“开元”之重;殽杂铅锡,不如金背漆背之精;通计之而登耗盈虚之数见,非浅人所易知也。以苟且偷俗之情,与天地之德产争美利,未有能胜者也。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