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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牧斋初学集-清-钱谦益-第80页

”周公之语伯禽曰:“文武俱行,威德乃成。既成威德,民亲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谏者得进,忠信乃畜。故曰王道知人,臣道知事,舜左禹右皋陶,不下堂而天下治。”繇此观之,治天下盖有道矣。治世之主,未尝不佚乐,乱世之主,未尝不忧勤厉精。而治乱相悬者,何也?明主之忧勤在于择贤,而佚乐在于得人。武王曰:举贤而以危亡者,何也?”太公曰:“其失在君好用小善而已,不得真贤也;君好听誉,而不恶谗也。”以非贤为贤,以非善为善,以非忠为忠,以非信为信。群臣比周而蔽贤,百吏群党而多奸。忠臣诽死于无罪,邪臣誉赏于无功。夫乱世之君,各贤其贤,虽有真贤而不能用也。是故悬石程书,损撤膳服,忧劳日昃,而天下滋乱。《书》曰:“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此之谓也。
陆贽之论事曰:“上下之不相通者,九弊不去故也。”所谓九弊者,上有其六,下有其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懦:此三者,臣下之弊也。上好胜,必甘于佞辞;上耻过,必忌于直谏。如是则下之谄谀者顺旨,而忠实之语不闻矣。上骋辩,必剿说而折人以言;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诈。如是则下之顾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辞不尽矣。上厉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规。如是则下之畏惧者避罪,而情理之议不申矣。呜呼!贽之于德宗,所谓因病而发药者也。德宗非真英明之主也,其病在于不英而喜断,不明而善疑。其初即位也。疏斥宦官,亲任朝士。自张涉、薛邕相继以赃败,宦者武将,藉口以訾南牙文臣,而帝心始疑,不知所倚仗矣。人主之心,举不信群臣,而一无倚仗,佥邪小人,因其疑忌,以术数中之,则胶固而不可解。德宗之于卢杞、裴延龄是也。贽论六弊,以好胜骋辩为言,而吾以为喜断善疑,不英不明之故也。然而不英之病,多起于不明;善疑之病,必成于喜断。所谓喜断者,好胜骋辩之六弊皆是也。如人之病证,传变经络,良医可以诊视而得也。贽又曰:“陛下谓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臣切恐陛下虽穷其词,而未尽其理;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李德裕曰:“帝王之雄辩,不足以服奸臣之心,唯能塞诤臣之口。”三代而下,如汉之文帝,本朝之孝庙,真英明之主也。要而论之,人主之英明者,必不好胜骋辩;好胜骋辩者,必不英明。其相反正如阴阳黑白,不在乎疑似之间也。
成王问政于尹逸曰:“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对曰:“使之以时,而敬顺之,忠而爱之,布令信而不食言。”王曰:“其度安至?”对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曰:“惧哉!”对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畜也,不善则仇也。夏、殷之民,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夙沙之民,反自攻其主,而归神农氏,此君之所明知也。若何其无惧也?”宣、政之间,宋之斩艾其民者,不遗余力矣。帝之在青城也,百姓于南薰门候驾,至于燃项炼臂,割心锁口。两河之民,数十年之后,语及故主,无不泣下。何也?祖宗之德泽在民,而民亲其上故也。苏子瞻自登州入朝,民所在号呼,寄谢司马丞相慎毋去朝廷,厚自爱以活百姓。光之志于活民也,海内之百姓,如家至而日见之。岂惟司马哉,王介甫之立制,置三司条例司,建青苗、水利、助役、均输之政,曰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志未尝不在于活民也。庙堂之上,秉钧当轴之臣,数十年之内,分曹而议,盛气而争,旦夕以民生国计为念。虽其促数更改,利病参半,而人主与大臣之德意,固已优游浸渍于民心矣。其危且亡也,骤而伤之,久而歌思未艾,不亦宜乎?晋文公曰:“吕臣为令尹,奉己而已,不在民矣。”夫奉己而不在民,近代大臣之通病也。百姓之所仇,而敌国之所喜也。
李德裕论梁武,以为所建佛刹,未尝自损一毫,违于释氏难舍能舍之法。此非通论也。自公侯大夫至于庶人,各有田宅,各有赀产,人主以天下为家,何言舍不舍哉?人主之身,即佛身也;其国土,皆佛国也;其人民,皆佛子也;其国土之中,朝堂殿陛,廨宇阖庐,皆佛之伽蓝兰若塔庙楼阁也。人主以如来之心,行调御之法,三光明,四时和,六气正,五谷熟,寇盗不起,戎狄不侵,风旱刀兵之灾不作,则金轮尝御,恒河沙数诸佛国土,涌现目前。而区区以造寺度僧为功德,泥像教而违实相,不其缪乎?武帝之责贺琛曰:自非公宴,不食国家之食,乃至宫人,亦不食国家之食,凡所营造,不关材官及以国匠,皆资雇借以成其事。悖哉斯言!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皇极之敷言也。人主而不食国家之食,岂国土之中别有小国土耶?所谓变一瓜为数十种,治一菜为数十味者,亦岂幻人为之,而非食土之毛耶?已则长斋断肉,木绵皂帐;而侈靡相夸,淫侈成俗,积果如丘陵,列肴同绮绣。已则三更治事,日昃不食;而使命繁数,搅扰驽困,牧守长吏,重为侵渔。又恨琛之谠言,责其分别姓名,具奏事状。凡武帝之为,皆与佛法矛盾违背。达磨呵之曰:实无功德。非无功德也,武帝之所营建者,家人翁媪愚夫贩妇之功德,而非人主之功德也。《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