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贤者之所不免也。篡逆之恶,中人之所不为也。诗云:「爰及姜女,来朝走马?」孟子以为太王之好色也。诗人之意未必然,而孟子之言亦不为过。太王固不胜其区区之私以与其季子,泰伯能顺而成之,此泰伯所以为能让也。泰伯之去,不于传位之日,而于采药之时,此泰伯之让所以无得而称也。使太王有其意,而吾与之并立于此,太王贤者,亦终胜其邪心以与我也。吾于是要言而公让之,则太王终于不忍言,而其弟终于不忍受,是亦如夷、齐之终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
张子房教四皓以羽翼太子,其事近正,而终于伤父之心。申生徘徊不去,其心则恭,而陷父于杀嫡之罪。故成而为惠帝,不成而为申生,皆非也。惟泰伯不可及矣。孔子所谓以天下让者,国与天下,常言之通称也。苟得其让,奚辨于国与天下也?苟尽其道,奚择于君臣父子也?让其自有之国则不信,而求其让于所未有之天下;舍家庭父子之爱,剿百年以后君臣之事而为之说;是孤竹不为贤,而必箕、颍以为大;历山不为孝,而必首阳以为高:诸儒之论之谬也。夫先意承志,孝子之至也,泰伯能得之。故泰伯之所为,乃匹夫匹妇之所为当然者。夫惟匹夫匹妇以为当然,是天下之至情也。
忠恕违道不远天下不求道于有,而求道于无。求道于无,而道始荒矣。求道于有,而道始存矣。求道者,非求其无也。求其无者,非求也。盖道根诸心,心所自有,奚庸之他!故求道于有者,求诸心之谓也。自尧、舜、禹、汤之迹远,文、武、周公之学荒,世之论道者不胜其说,而求道者不胜其涂;汶汶纷纷,孔氏之门辞而辟之,日不足也,而为之说曰忠恕,则足以近道。夫天下方苦于道之难求,其说宏远恣肆,穷天极地,哓哓焉唯恐其言之不详,萃其终身之力,白首有不得其源者,而孔氏之徒一言以蔽之,何其言之简而功之径也!
嗟乎!道固然也,非孔氏之徒为之也。天下之患,在于不知道。知其物而后能取之,知其途而后能由之,知其的而后能射之;夫然后取之而获,由之而至,射之而中也。不知其道而求之,何怪其言愈多,力愈勤,而愈不至也。嗟乎!亦取之心而已。谓道为远人,而心亦远人乎?天命之谓性,率是性而为道,心即道也。舍心以言道,则为荒远,荒远非道。舍道以言心,则为形躯,形躯非心。道也者,无所不尽,而心者,道之舍也。故曰:天聪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万物作类。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可以作礼乐,可以齐万物,可以一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前之而莫测其所以始,后之而莫既其所以终,漩乎无穷,而莫知其方,此心之所以为心者也。
心以会道,而私或漓之;心以通道,而私或间之。心失其所以为心,故道失其所以为道。诗曰:「视尔不臧,我思不远。」呜呼!亦反之心而已矣。忠恕者,反诸其心,淳漓去间之道也。性者则无事乎此矣,下焉者可勉也。匹夫怀千金之璧,途而失之,乌得不从其途而求之也?物我之未融,形骸之未化,不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融而化之,体乌有不一乎?故自圣人以下,未尝不勉勉于兹也。为人子者。以父之心为心,则何息乎不孝?为人臣者,以君之心为心,则何患乎不忠?居乎前后左右者,而以前后左右之心为心,则何患乎上下四方之不均?故忠恕非有所增益之也,求吾之心也。翳去而目明,垢去而鉴明,私去而心明,心明而道在是矣。故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神而明之,言此心也。愚智之障去,而至贤可为;中和之性流,而礼乐可作;形骸之窒通,而万物可育;天人之界彻,而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可一。孔氏之学,何其简而易,径而要也!
抑此所谓忠恕者,先儒以为学者之忠恕耳。尝试推之,程子之言曰:充拓之,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万物一也。宇宙会合,由忠恕之故;宇宙浇漓,由不忠恕之故。秦、汉以来,上下之分严,君臣之情塞,失均于贫富,奔命子征求,骈死于诛罚,匹夫匹妇,不获自尽者多矣。长人者可无意干斯乎!
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
道散于天下,而君子会诸心;而犹有待于外者,理一故也。夫心,无待于外者也;待于外,非心也。何者?势有心迹之判,而理无内外之殊;道通天下之故,而心极宇宙之量。天下信心而疑耳目,其说是内而非外,自谓其心之大也,而不知心之大而拒于其外,则有所不包。天下狥耳目而遗心,其说则狥象而拘迹,自谓其用之妙也,而不知用之妙而沮于其内,则有所不达。合外以为内,而后知心之大也;由内以为外,而后知用之妙也。
子思子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学者疑之,以为德性所以为内也,问学所以为外也;事于外则苦于支离之弊,专于内则驰于玄妙之归;大者穷极高虚而无所底止,小者役役焉汩没以终身;外之于内,若是其相戾也;德性之与问学,若是其相悖也;尊德性之与道问学,若是其不相侔也。嗟乎!夫孰知子思之言,合内外而一其散于天下者而会诸其心乎?今夫人之所以为人者,何为者也?苟徒形骸而已耳,饮食动作而已耳,则与天翾飞蠕动者,奚以异也?而乃超然异于羣生,为万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