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示新注《公羊春秋》,又闻口授指略,私心喜幸,恨遭逢之晚,愿尽传其学。职事羁缠,未得继请,怠惰因循,不能自强,此宜在摈而不教者。今反谓少知根本,其辞章近古,可令叙所著书。惠出非望,承命反侧,善诱不倦,斯为多方,敢不喻所指?八月益凉,时得休暇,傥矜其拘缀不得走请,务道之传而赐辱临,执经座下,获卒所闻,是为大幸。况近世公羊学几绝,何氏注外,不见他书。圣经贤传,屏而不省,要妙之义,无自而寻。非先生好之乐之,味于众人之所不味,务张而明之,其孰能勤勤绻绻,若此之至?固鄙心之所最急者。如遂蒙开释,章分句断,其心晓然,直使序所注,挂名经端,自托不腐,其又奚辞?将惟先生所以命。愈再拜。
○答陈商书
愈白:辱惠书,语高而旨深,三四读尚不能通晓,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浅弊,无过人知识,且喻以所守,幸甚!愈敢不吐情实?然自识其不足补吾子所须也。齐王好竽,有求仕于齐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门,三年不得入,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轩辕氏之律吕。”客骂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虽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谓工于瑟而不工于求齐也。今举进士于此世,求禄利行道于此世,而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无与操瑟立齐门者比欤?文虽工,不利于求,求不得,则怒且怨,不知君子必尔为不也。故区区之心,每有来访者,皆有意于不肖者也。略不辞让,遂尽言之,惟吾子谅察。愈白。
○与孟尚书书
愈白: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某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策,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攵,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汉氏以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籍、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答吕医山人书
愈白: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为书,各自名家,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方今天下入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