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桀纣之性,犹尧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恶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
曰:“为不善者非性耶?”
曰:“非也,乃情所为也。情有善有不善,而性无不善焉。孟子曰:‘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所以导引之者然也。人之性皆善,其不善亦犹是也。’”
问曰:“尧舜岂不有情耶?”
曰:“圣人至诚而已矣。尧舜之举十六相,非喜也。流共工,放兜,殛鲧,窜三苗,非怒也。中於节而已矣。其所以皆中节者,设教於天下故也。《易》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易》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圣人之谓也。”
问曰:“人之性犹圣人之性,嗜欲爱憎之心,何因而生也?”
曰:“情者妄也,邪也。邪与妄则无所因矣。妄情灭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虚,所以谓之能复其性也。《易》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论语》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能正性命故也。”
问曰:“情之所昏,性即灭矣,何以谓之犹圣人之性也?”
曰:“水之性情澈,其浑之者沙泥也。方其浑也,性岂遂无有耶?久而不动,沙泥自沈。清明之性,鉴於天地,非自外来也。故其浑也,性本勿失,及其复也,性亦不生。人之性,亦犹水之性也。”
问曰:“人之性本皆善,而邪情昏焉,敢问圣人之性,将复为嗜欲所浑乎?”
曰:“不复浑矣。情本邪也,妄也,邪妄无因,人不能复。圣人既复其性矣,知情之为邪,邪既为明所觉矣,觉则无邪,邪何由生也?伊尹曰:‘天之道,以先知觉後知,先觉觉後觉者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如将复为嗜欲所浑,是尚不自觉者也,而况能觉後人乎?”
曰:“敢问死何所之耶?”
曰:“圣人之所明书於策者也,《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斯尽之矣。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然则原其始而反其终,则可以尽其生之道。生之道既尽,则死之说不学而自通矣。此非所急也,子修之不息,其自知之,吾不可以章章然言且书矣。”
○复性书下
昼而作,夕而休者,凡人也。作乎作者,与万物皆作;休乎休者,与万物皆休,吾则不类於凡人,昼无所作,夕无所休。作非吾作也,作有物;休非吾休也,休有物。作耶休耶?二者皆离而不存。予之所存者,终不亡且离矣。人之不力於道者,昏不思也。天地之间,万物生焉,人之於万物,一物也,其所以异於禽兽虫鱼者,岂非道德之性全乎哉?受一气而成形,一为物而一为人,得之甚难也。生乎世,又非深长之年也。以非深长之年,行甚难得之身,而不专专於大道,肆其心之所为,则其所以自异於禽兽虫鱼者亡几矣。昏而不思,其昏也终不明矣。吾之生二十有九年矣,思十九年时如朝日也,思九年时亦如朝日也。人之受命,其长者不过七十、八十年、九十年,百年者则稀矣。当百年之时,而视乎九年时也,与吾此日之思於前也,远近其能大相悬耶?其又能远於朝日之时耶?然则人之生也,虽享百年,若雷电之惊相激也,若风之飘而旋也,可知矣。况千百人而无一及百年之年者哉!故吾之终日志於道德,犹惧未及也。彼肆其心之所为者,独何人耶!
●卷六百三十八
☆李翱(五)
○平赋书(并序)
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又曰:“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孟子曰:“夏後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欲轻之於尧舜之道,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尧舜之道,大桀、小桀也。”是以什一之道,公私皆足。人既富,然後可以服教化,反淳朴。古之圣贤,未有不善於为政理人,而能光於後代者也。故善为政者莫大於理人,理人者莫大於既富之又教之。凡人之情,莫不欲富足而恶贫穷,终岁不制衣则寒,一日不得食则饥。四人之苦者,莫甚於农人。麦粟布帛,农人之所生也,岁大丰,农人犹不能足衣食,如有水旱之灾,则农夫先受其害。“有若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夫如是,百姓之视其长上如仇雠,安既不得享其利,危又焉肯尽其力?自古之所以危亡,未有不由此者也。人皆知重敛之可以得财,而不知轻敛之得财愈多也。何也?重敛则人贫,人贫则流者不归,而天下之人不来,由是土地虽大,有荒而不耕者,虽耕之,而地力有所遗,人日益困,财日益匮。是谓弃天之时,遗地之利,竭人之财。如此者虽欲为社稷之臣,建不朽之功,诛暴逆而威四夷,徒有其心,岂可得耶?故轻敛则人乐其生;人乐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