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亦何尝不沉郁。如谓才力大者则不必沉郁,则陈、王、李、杜之诗转出苏、黄下矣,有是理哉。
○稼轩词于雄莽中饶隽味
稼轩词,于雄莽中别饶隽味。如”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又,”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多少曲折。惊雷怒涛中,时见和风暧日。所以独绝古今,不容人学步。
○稼轩词于悲壮中见浑厚
稼轩词如“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又,“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又,“重阳节近多风雨。”又,“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又,“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两平生屐。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又,“楼观甫成人已改,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生哀乐转相寻,今犹昔。”又,“秋晚菁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又,“三十六宫花溅泪,春声何处说兴亡。燕双双。”又,“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又,“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皆于悲壮中见浑厚。后之狂呼叫嚣者,动托苏、辛,真苏、辛之罪人也。
○迦陵本原未厚
苏辛词,后人不能摹亻放。南渡词人,沿稼轩之后,惯作壮语,然皆非稼轩真面目。迦陵力量,不减稼轩,而卒不能步武者,本原未厚也。后人更欲学之,恐又为迦陵窃笑矣。
○比与兴之别
或问比与兴之别。余曰:宋德太学生百字令,祝英台近两篇,字字譬喻,然不得谓之比也。以词太浅露,未合风人之旨。如王碧山咏萤、咏蝉诸篇,低回深婉,托讽于有意无意之间,可谓精于比义。[婉讽之谓比,明喻则非。随园诗话中所载诗如咏六月菊云:“秋士偶然轻出处,高人原不解炎凉。”咏落花云:“看他已逐东流去,却又因风倒转来。”咏茶灶云“两三杯水作波涛”等类,皆舌尖聪明语,恶薄浅露,何异刘四骂人。即“经纶犹有待,吐属已非凡”之句,无不倾倒,然亦不过考试中兴会佳句耳,于风诗比义了不相关。宋人“而今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自是富贵福泽人声口,以云风格,视经纶句又低一筹矣。]若兴则难言之矣。托喻不深,树义不厚,不足以言兴。深矣厚矣,而喻可专指,义可强附,亦不足以言兴。所谓兴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反覆缠绵,都归忠厚。求之两宋,如东坡水调歌头、卜算子[雁],白石暗香疏影,碧山眉妩[新月]、庆清朝[榴花]、高阳台[残雪庭除一篇]等篇,亦庶乎近之矣。
○风骚有比兴之义
风骚有比、兴之义,本无比、兴之名。后人指实其名,已落次乘。作诗词者,不可不知。
○风诗用意各有所在
风诗三百,用意各有所在。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故能感发人之性情。后人强事臆测,系以比、兴、赋之名,而诗义转晦。子朱子于楚词,亦分章而系以比、兴、赋,尤属无谓。
○樊榭词命意未厚
词有貌不深而意深者,韦端已菩萨蛮,冯正中蝶恋花是也。若厉樊榭诸词,造语虽极幽深,而命意未厚,不耐久讽,所以去古人终远。
○樊榭造句多幽深
樊榭造句多幽深,人措词则全在洗炼,又不逮樊榭远甚。
○人词胜骈文
人所长者,律赋诗帖耳。古文固非所能,骈文亦不免平庸。词较胜于骈文,然亦未见高妙。至古今体诗,则下驷之乘矣。大抵人先生可为近时高手,论古则未也。
○朱陈厉三家词
朱、陈、厉三家,可谓极词之变态。以云骚雅,概未之闻。
○尤西堂更漏子
尤西堂更漏子云:“五更风,三点雨。并作零钟断鼓。残叶影,落花魂。凄凄来叩门。天涯雁。飞声乱。叫出伤心一片。倚半枕,拥孤衾。相思睡不成。”前半直似鬼语,后半不免粗浮,殊负此调。
○迦陵精于炼句
人辈工于炼字耳。迦陵则精于炼句。如云:“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又,“长城夜月一轮孤,沙场战马千群黑。”又,“水云葛,阳阴杂糅,奇石成狮破空走。”又,“秋生海市,红日一轮孤隐。”又,“短鬓飒秋叶,僵指矗枯牙。”又,“大江边,残照里,仲宣楼。”又,“曼声长啸,碧云片片都裂。”又,“轻舟夜翦秋江,西风鳞甲生江面。”又,“隐隐前林暝翠,暗结精蓝。”又,“老松三百本,山雨响遍张鳞甲。”又,“想月明千里,战袍不夜,西风万马,杀气临边。”又,“十月疏砧,一城冷雁,不许愁不望乡。”又,“我到中原,重寻旧迹,牧笛吹风起夜波。”又,“一派大江流日夜,卷云涛、舞上青山髻。”造句皆精警夺目,读之可增长笔力。
○其年水调歌头
其年水调歌头[雪夜再赠季希韩]云:“纵不神仙将相,但遇江山风月,流落亦为佳。岂意有今日,侧帽数哀笳。”流落亦为佳,已是难堪。今则并此不能矣。岂意五字,悲极愤极,如闻熊啼兕吼。
○梦窗词悲郁和厚
稼轩词云:“而今已不如昔,后定不如今。”即其年水调歌头之意,而意境却别。然读梦窗之“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悲郁而和厚,又不必为稼轩矣。
○宋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