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病前来,且是家仆扶着,听了山歌,乃向众友说道:“这牧童是谁家的?”众友皆叫认不得,家仆也叫认不得。窦雄正要叫家仆去扯牛问他,那牧童歌罢,把牛一鞭,往山坡下去了。家仆去看,不见踪迹。众友叹息,便说:“窦斋公,这牧童倒有几分讥你。”正才举步前走,只听鼓乐声喧,盈盈众耳。邵禁便说道:“谁家喜事动乐?”常素听了,道:“不是喜事作乐,似官府的导引前来。”吴作听了,道:“也不是,似迎亲送嫁的。”郑道说:“且站立,看他来便知。”众人站立,那鼓乐又止,不见前来。众人举步,那鼓乐又响,时止时响。众人走到响处,哪里是鼓乐,原来是一阵青蛙声吵在池塘里。众人笑将起来,你说道:“分明似一部鼓吹”;我说道:“真个如五音乐器”。众步将近池塘,蛙声陡然绝响。众人方才叹息,说道:“水蛙无人到此,便叫声不绝,一听人来,便潜伏水底,物有人灵,殊为可叹。”正说间,只见一个人来。众人看那人,怎生模样:
乱发蓬松顶上光,破衣蔽体下无裳。手执一根长竹竿,肩挑两个小箩筐。形龌龊,貌肮脏,两眼乜斜池内张。不是渔夫来网罟,青蛙苦恼被他伤。
吴作一见了此人,陡然动了他昔日心性,乃叫道:“汉子,我看你一身褴褛,四体倾斜,皆由你做此伤生害物生理。世间尽有寻一碗饭吃的买卖,何苦为你一日之餐,伤害许多性命?”那汉道:“财主斋公,我等若是有几贯本钱,便也去寻个大小生意。只因无本经营,故此做这宗勾当。”吴作道:“此事不难,我便给你十贯钞,你可将那竹竿、箩筐交付与我。”那汉子听得,哪里肯信,说道:“财主,你钞有限,我等捉蛙的甚多,安能尽改了我等之业?”吴作笑道:“我也只为目见这一时之仁,哪里能个个给他资本。”一面说,一面把汉子的竹竿、箩筐都打碎了,抛在池内。那汉子见了,又笑又恼:笑的是财主斋公许了钞,恼的是人心难测,安知给钞有无。吴作见他呻吟,乃对窦雄众人说:“列位请先行。小子不食言与此汉,到家给了钞与他就来。”便往家飞走。这汉子紧紧跟着。吴作到家,照口许一贯不差,打发了汉子,便急奔清平院来。
却说这汉子得了钱钞,出了吴作家门,在路上一面称说斋公好人,一面想道:“造化得了这些资本,如今回家,做那桩生意不会,这桩买卖不能,不如买些布匹做几件衣穿,养两个牲口,沽些美酒受用受用,仍旧去捉青蛙。万一再遇着这样斋公,钱钞倒也容易。”乃想道:“那竹竿、箩筐虽被斋公毁坏,却也还收拾了用得。”乃奔到池边,看那竹箩漂浮池面。汉子撩起破衣,下池取箩。不曾防池中有一物,绊了他一跤。却是何物,下回自晓。
第八十四回 高义劝戒一兄非 高仁解散六博社
汉子下池取箩筐,不知池中一段树根,绊着足跌了一跤,挣扎不起。非是不能起,乃钱钞在腰坠住,又被水蛇咬了足,若似众蛙齐攻,遂落水不起。可叹负义之人,狼心之辈,天理报应不差。
且说众斋公到得清平院,万年接着,便问常素病安。常素答道:“托赖安痊。”窦雄乃说道:“自道场毕回家,小子便添了疾痛。莫不是道场瞻礼劳苦所伤?”道副听了,笑道:“斋公越疑劳苦所发,越致疾病难痊。你的病根,若不是小僧与斋公喝去,怎生能解这冤愆?”吴作便道:“小子午梦,也有此警。感得师父们解救。”尼总持听了,笑道:“一事同情,只是冤愆。吴斋公已解,更添了一种善因。窦斋公若要病除,那牧童坐下当捐金救解一二。”邵禁道:“我等正来求师,再建一功课以消罪愆。”道育说:“功果只在人心,人心只看积善。上善慈悲,方便物命,次善方说道场。”众友听了,各各称谢。窦雄乃当三僧面许愿,去找寻牧童所骑,道:“小子捐金赎养。”道副笑道:“斋公执一不通。方便门中,一见生慈,何必去找牧童骑的?村乡何处不是牧童所骑?苟有不忍之心,即是解脱之路。”道副说罢,众各欢喜,赞叹辞行。
只见众友走回池边,见一死人漂浮池面。吴作却认得是捉蛙汉子,忙叫地方捞起,那钱钞尚在腰间。众友都察此情,必定是贫人胜财不起。吴作见那汉手犹扯住破箩,乃想道:“人心邪曲,以至于此。”乃叫地方挖地安瘗而去。窦雄果去访牧童不着,遇有鬻耕牛的,捐财救了两头,病乃大安。后有说吃斋吃心五言四句说道:
莫谓斋不良,清心净腹肠。
灵明腥不混,福寿自然长。
话说这平宜里有众斋友,结个八斋社。却有几个少年英俊,结个六艺社,又有几个游闲子弟,结个六博社。六艺社中有一个英俊,名唤高义,却与六博社中一人名唤高仁,二人乃弟兄,同父不同母。高仁居长,高义居次。一日,高义见兄日以樗蒲为戏,博弈为欢,乃正色谏兄道:“兄长年过三旬,上当扩充先业,下当训戒后人,勤耕种使荒旱不饥,事经营使资财不乏。亲近贤人,受些师资之益;观看载籍,得些道理之传。光阴迅速,少壮不再,若失了此时,不奋起精力往前去挣,老大来做一个浪荡游闲。万一落在人后,这耻辱何当?”高仁听了,道:“阿弟,我且不问你别的,只就你说落在人后的耻辱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