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岁。一日,孝廉闲坐,披阅书史。门者报道:“大姨夫谢少傅老爷,帷车临门。”孝廉北下堂迎接。到了中堂,叙礼寒喧。
茶毕,少傅道:“令郎今为几岁?现读何书?”孝廉道:“迷豚今十二龄,读的是索性随手抽签,眼到看过。虽是记性不甚卤莽,难道竟不知定读习熟。有时做得些词赋,或五六七言,只得解解梦呢。”言未毕,少游从书房走出来,向谢少傅再拜,说了:“为侄的来得迟,没得出门迎接我姨爷呢。”复再拜,请了安。
少傅便携手坐在傍边,但见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黑亮如染,从顶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新不旧大袄,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亭亭宛然,阶前玉树,矫矫恰尔,云际孤鸿。少傅一见,目眩神醉。
少游复起身侧立,道:“爷爷、姨父在上,小子何敢坐下呢”孝廉微笑道:“承命最是孝顺的。”少游于是告了坐,侧席傍边坐下。
少傅复伸手搀住道:“真乃龙驹凤雏。非敢世兄前唐突,将来皱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孝廉陪笑道:“少豚岂敢谬承金奖。”少傅又道:“令郎这等天姿,学业曾虽惯闻,今睹丰茸,顿觉说的模不得万分之一。可得一吐龙涎,倍为明眸么?”少游对道:“如有姨爷命题,小侄何敢辞了呈丑。”少傅大喜,仍取眼前携的一块方玉书镇,递与道:“就此赋诗一首,无拘五七言。”少游携手接来看时,上雕着一个螭龙之小青玉书镇。少游即便拂着一幅花笺,拈笔起来,就像做现在一般,写的早已完,呈诗云:
玉螭千古镇诗书,好似鬼方宋代儒。
曷不化龙行雨去,九天出入圣神俱。
谢少傅看毕,大惊道:“格高旨远,宿儒老师多恐不及。”孝廉道:“宋儒是传达圣道,后生学者岂敢容易诋斥。”少游道:“孔子一部《论语》,只教人以学问,从不言及性与天。子贡所言不可得而闻者,非大贤以上的资到,不能及也。子思是孔夫子之孙,亲承了家学,故一部《中庸》说到性天上头,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至于与天地参则知圣人之道,粗者夫妇与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诚为能化,人曰至诚如神。圣人神明变化,岂拘拘焉绳移尺步者手。善学孔子者,惟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义、孝、悌,此入圣人大路也。其性善一语,不过为中下人说法。他自己得力处,在于尽性知天。孔夫子五十学易,孟子终身未尝言易。诚以易者乃天道幽远之极,致上智亦所难明。宋儒未达天道,强为传说,如参禅尚隔一尘,徒生后学之障蔽。又讲到性理,非影响模糊,便刻画穿凿,不能透彻源头,只觉到处触碍。若夫日用平常,圣人随时而应要之,各当其理,何用设立多少规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达权者为逾闲,通变者为失守,此真坠入窠臼中耳。孩儿读书,要悟圣贤本旨,不比经生眼孔,只向章句钻研,作依样葫芦之解。是以与宋代之儒不合,愿爷爷勿讶。”谢少傅呆了,伸舌半晌缩不得。孝廉生气,喝道:“胡说,使不得的。”少傅复道:“侄儿快论,足令学者开得茅塞。”赞叹不已。少游侍立小顷,退去。
少傅道:“令郎真天才也,不可及。”孝廉谢道:“孩儿不识方向说话,世兄不可诩可呢。”少傅道:“举是迹弛之论,何可为欠。”说罢,摆上酒膳,两人相对用过。盥漱吃茶毕,又谈了一会子的闲话,居然窗日西斜,晚膳夜寝。自不必说。
次日天明,少傅便欲起身告别,孝廉道:“尊兄又何忙遽?”少傅道:“有官事在前,不敢久留。”孝廉知不可挽,依依相别去了。
原来谢少傅名琼,字美玉,号石交,湖州人,晋丞相谢安之后,官居太子少傅。为人清谨怡雅,告假归乡。今日假满还京,历访孝廉。
孝廉送了少傅,复责少游道:“你是孩提,妄斥宋代真儒正学,非平日论习正论,可不是骇妄么?”少游躬身道:“孩儿不敢,不敢。常闻少傅姨爷酷慕东坡,近又信王、陆之论云故。孩儿故为此讶论,俯仰姨爷的,非敢背驰程、朱之正学,甘为误见义理呢。伏愿爷爷勿疑罢。”孝廉微哂道:“虽然一时之论,后不可再道罢。”少游道几个“是”,道:“如命,如命。”语休絮烦。再说倏忽之顷,又过一岁,正是县府试之年。
少游趁期赴考,次第连点了案道。孝廉夫妻,不胜奇喜。少游自得县府两考魁擢,尤为得意,十分着意讲好,只俟宗师来到。
按下不题。
话说时神宗皇帝登宝位多年,天下升平,文治灿明。又当岁科取士之时,分遣诸省宗师、学宪。天子召至龙榻前,谕道:“朕以菲躬凉德,获居民上,实是幸致,才为国宝。国制,素重科甲,每以词赋词章为准。文章岂独在科臼,必彩奇才秀士,不负朕眷眷至意。倘者其人,常为不次之赏。如其怠玩,循私忌公,遗珠,罪又不赦。”圣旨一下,宗师、学宪诸臣各各叩头,领旨谢恩,不敢怠慢。因是年底,就在家过了年新正,不敢久延,不日辞朝廷,各自赴任去了。
不说诸省学宪、学政分往赴任。单说湖广宗师王衮,别了家人,出了都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