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爹爹呢?湘林说他送我来了,原车回去。衣云道:“停回他来接你吗?”湘林说:“是的。”衣云道:“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秋菊,方知你在这里,特来找寻。”湘林说:“我刚才打电话给你,本想同你来的,那知你不在局里。”衣云道:“今天星期,未到局里。前天我到过你府上两次,都扑个空。”
湘林说:“我杭州去了,昨晚才回来。”衣云道:“我们一碰已四年多不见了,谁想今天在这里相见。”湘林默然。衣云又道:“玉吾也在上海,湘妹你见过他么?”湘林愤愤道:“我要见他则甚?”衣云不敢再提。一回子泊舟登岸,两人仍走到水阁里啜茗,随意清谈一阵。湘林望望表上,说六点钟已到,汽车怕已等在园外,我们同车回去吧。两人走出园门,果见汽车夫迎上前来说:“老爷在庄上,吩咐我接小姐回去。”湘林道:“理会得。”当同衣云登车。衣云在汽车里邀请湘林,到新利查吃夜饭去。湘林允应,吩咐衣云先等在新利查,她回去一次便来。衣云道:“那末你吩咐车夫开到广西路口停一停。”湘林照说一遍,汽车夫当真开到新利查门首停歇。衣云先下车,入内找个小房间坐守。一回儿,湘林翩然而至,衣云让她坐下,替她点菜。湘林道:“无须点得,你叫客公司菜吧。”衣云吩咐两客公司菜,西崽自去照办。两人又讲了一阵闲话,湘林免不得把玉吾一番书,诉说一遍。说到结尾,泪珠莹然。衣云也心如刀刺,十分难受。湘林此时不比从前羞涩,说话慷爽大方得多,慨然道:“我拒绝玉吾,为的是谁,明人不必细说。你若置我度外,我别无路走,有死而已。”
衣云说:“我那里肯忘你,只恨飘泊海上,不能自立,一时难作归计。”湘林叩衣云近状,默然半晌。吃罢两色菜。湘林又愀然道:“尔我神交,不比等闲。有约在前,当彼此信守,生死不渝。”衣云说:“这个自然,岂用你说得。但是何年何月,得遂我们素愿呢?”湘林拭着泪痕道:“只要你有这条心,那怕天荒地老。”衣云又祷告似的道:“那么天不绝我沈衣云,总有圆满的一日。”湘林又泪潸潸下,一回儿又道:“我这次本想多住几天,生怕玉吾纠缠,明天便要回里,你也不必来送我,以后只消方寸间常念着荒村陋巷中,有含辛茹苦的一人守着你,那便不负我的期望了。”衣云忍不住也吊下泪来。湘林授块帕子给衣云揩干眼泪,西崽正送上两客白汁桂鱼来。湘林望了望,搁着刀叉不吃。衣云问:“你怎么不吃呀?”湘林摇摇头说:“鳜鱼我想起就怕,不敢上口。”衣云道:“为的什么?”湘林说:“那年水涨,乡间鱼虾很贱,我家祖母,喜吃鳜鱼,一天在市上买一尾二斤多重大鳜鱼,哪知破开肚皮在鱼肚里发现一件东西,你道甚么东西,见了使人毛发悚然。”衣云道:“可是蛇吗?”湘林说:“不是蛇,是一只死人的指头。”衣云听得,猛吃一惊,问道:“死人指头,怎会到鱼肚里呢?”湘林愀然道:“那年水灾,乡间不知淹死了多少人,也有为了田庐淹没,自寻死路的往往在澄湖口,发现尸首,真说也可惨,大半腐烂不全了,鳜鱼的齿最利,那里顾得是尸首,不吞食呢。”衣云听说,也不敢食,叫西崽来换上两客炸鸡肫。吃罢,湘林要先跑。衣云依恋不舍,又谈了一回,直到会过帐,一同出门。衣云要送到九寿里,湘林叫他不必多此一举,各自雇车回去。
明日上午,衣云又往九寿里,一问湘林已回澄泾,怅怅而返。去访玉吾、璧如,玉吾尚未起身,璧如已到校上课。衣云估量玉吾有久居之意,便引他到庄上弄弄笔墨,玉吾便借着站脚。从此以后,晚上衣云、玉吾总在一块儿游逛。光阴迅速,春去夏来,一天空冀约衣云、玉吾、璧如同往一苹香吃番菜。
正走上楼梯,忽听下面砰!砰!几响,接着一片脚声,看门巡捕,不住吹着叫子,嘘溜!嘘溜!空冀奔上楼去发怔着,一回子西崽来说:“不得了,下面闹出乱子,暗杀党打死了人。”空冀等走向阳台上下瞩,只见围着一大堆人,巡捕押了一辆汽车前走,汽车里横着一位很英武的中年男子,已气息奄奄,面无人色。空冀等各自惊叹一回,检个房间坐下点菜。忽的走进三四个武装巡捕来,在四人身畔搜检一遍,又盘问一番,方始退出房间。空冀等惊定,叫西崽来,问打死的甚么人?西崽说:“这里老主顾,便是贵州人王蕴华。”空冀、衣云、玉吾各吃一惊,说王蕴华打死了么?哎哟,可惜。璧如不知王蕴华什么人,问道:“是谁呀?你们认识的吗?”玉吾回说:“是你的甥婿。”璧如道:“胡说。”衣云道:“一些不打谎。”璧如道:“什么话?我没有姓王的甥婿。”衣去忍不住把凌菊芬出嫁的话说一遍,璧如面上羞着,心里老大替甥女可惜。空冀也道:“惜哉惜哉,我替凌菊芬叹口气,从此寡鹄悲鸾,一生完结。”玉吾对衣云笑笑道:“老哥,我们送了凌菊芬的嫁,今天又送他丈夫的死,那真意想不到,总算和同乡人有缘的了。”衣云也道:“奇极巧极。”当下天色已晚,西崽送上菜来,空冀吩咐西崽斟上四杯白兰地压压惊,又叫了个菊云老四的局。一会子老四来了,空冀告诉他王蕴华已死,老四说:“瞎三话四,前天凌菊芬还来望我的咧,没有说起他丈夫生病。”空冀道:“一个人不生病也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