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所,酒酱交易所,说不尽形形色色,奇奇怪怪。总而言之,上海这次狂潮,空前未有,各业都被牵动,金融界尤其恐慌。这样狂闹了一两个月,已开幕的合群华洋,风潮陡起,先后倒闭,毛病便出在公司本身做营业。几位理事,做空头做多头,把价格有意抬高,或有意抑低,弄成个不可收拾之象。结果理事逃走的逃走,吃官司的吃官司,交易所名誉从此扫地。那时候马空冀等办的南方交易所,也就办得不上不落,要想和汪初益办的宵市交易所合并,可是没有并成功,只请初益加入南方为副理事长,随时和初益斟酌损益。初益对于这次巨大风潮,也有些招架不住,只是心里麻乱,态度依然镇静。对于风潮之来,谈笑自若,绝不惊慌。那时候已到十二月月半,初益每天在大雅楼定两席十六元菜,作消寒会,凡属至好,每晚到大雅楼宴集。南方交易所内西山和尚,叶一士,马空冀,沈衣云等,也无日不到,跟着初益,征歌选色,逍遥快乐。西山和尚儒生胆子,眼见外面绝大风潮,银行钱庄,倒的倒,闭的闭,交易所更弄得一团糟,心中那里还快乐得出,未免在席上愁眉不展。初益笑他道:“老和尚,我劝你抛开心事,愁闷也是没用。一个人能够在无可奈何时,寻得出快乐,才算真本领。像你这样子终日愁眉不展,脑筋一日迟钝一日,反要变成个呆头呆脑的呆子,快不要这般,寻寻快乐吧。”
西山和尚听初益这们说,心境放宽了些。初益虽年近花甲,精神矍铄,谈吐风生,常叫一位倌人唤雪鸿,弹琵琶唱开篇,音调清越可听,唱一支大观园,最得神。更有一位林玉云,唱大面,声调洪亮,响遏行云。又一位镜花楼,是老林黛玉代表,徐娘风韵,婀娜有致,最得初益眷爱,初益唤她道:“老七,听说你想到北京,确不确?”老七道:“九少,是想去呀,不知去得去弗得。北京有饭缘呒饭缘,奴正想和九少商量商量呀。耐九少北京地方要好朋友多来西,写几封信去,荐成荐成我生意哉。”初益对她微笑点头道:“老七,你可晓得北京做生意不比上海。北京要讲签字工夫好歹,第一要照子亮,看清了客人,裤带不好太紧,脾气不好太大。”老七媚眼一瞟道:“九少总欢喜寻我开心。”
初益道:“规规矩矩,谁和你寻开心。你到北京弗依我话,生意总也做不大。我这几句话,是你的金科玉律,你去过回来才相信我。”老七道:“九少话是弗错,只怕我到北京弄不来,坍台转来,阿要难为情。”初益道:“老七签字工夫还弗推扳,架子忒辣一点。”老七又把初益白了一眼。那时席上西山和尚,一时也动了凡心,转了个初益叫的雪鸿。初益道:“雪鸿一双眼睛真不错。”西山和尚道:“的确妙目,远望一涵秋水。”这时空冀插嘴道:“那么近看呢?”西山和尚道:“近看更加好了,好得形容弗像。”空冀道:“难得你佛动心。”初益道:“讲究老和尚六根已净,不该叫堂唱。”空冀道:“大概老和尚只净了五根,尚有一根未净。”西山和尚道:“你别胡言,我'自笑禅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无妨'。”空冀道:“我瞧你禅心未见得像枯木罢。今天见了雪鸿,老大有些春机勃发咧。”说得西山和尚羞着不响。
这般欢叙了好几日,外边交易所风声,一天紧张一天,加着残年腊底,银根奇紧。南方交易所几位理事,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只好和初益商量,把股票向旦晚银行做押款,初益也开出条件,第一,资本集中。第二,将来赎清押款,再提存款。彼此谈妥了,南方交易所,把股款数十万划到旦晚银行作存款,一方面,不论理事股东,将股票向旦晚做押款,总算度过残年。一到明年正月半,交易所已成强弩之末,南方也就无形解散,总算没有开幕,发还股本,损失还小。空冀、衣云自从受此一席恐慌之后,对于投机事业,得了个教训,不再作非分之想。西山和尚、柳一佛等大家弄得意懒心灰,一天又在菜根香请客,席上衣云、空冀等正兴高采烈,谈交易所风潮,霍地走进个女子来,叫一佛一声老夫子,一佛一看,是陈云秋女士。唤她坐下一傍,云秋听得人讲交易所风潮,叹口气道:“可怜可怜,我一位朋友,也是个青年学者,都为了害人不浅的交易所,今天捉将官里去了,险些儿害我也跟他吃官司。亏得我脚力硬,否则今天也在西牢之内,不能和诸位相见了。”一佛听说,心中一怔。
正是:
狂潮起灭原无定,葬送青年剧可哀。
不知陈云秋讲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刀下留人肉林传笑史瓮中捉鳖狎客擅奇谋
话说柳一佛在菜根香吃饭,席间陈云秋讲起一个青年学者,为了交易所身入囹圄,一佛惊问是谁呀?云秋道:“便是余寄庵。”一佛道:“余寄庵么?不是合群交易所理事,当初和我一起办事的吗?他为甚么吃起官司来呢?”云秋道:“说来话长,也是他挥霍无度的下场。他和我关些亲谊,所以我晓得他底细。他原籍昆山,家里有百十亩田产,三间三进宅子,算得小康之家。前年秋里,上海西施公司开幕,他卖掉一半田产,拿五千块钱到上海来买西施公司股票,做个受职股东,在公司里办办笔墨,赚四十元一月薪水。办事非常谨慎小心,从不出外游逛。直到去年七八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