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或者他也觉得,我待她病好,定要问她个明白咧。
正想着那小屋上一扇玻璃小窗,呀然而辟。衣云望望窗外没甚么人,恐怕晓风吹入,重行关上。不想才关上,又开了。心中纳罕,再望时,那窗下忽伸出个人头来,把衣云吓了一跳。那人道:“少爷晨光弗早哉呀,絶啥还弗起来介?”衣云听得一口江北苏白,便猜到是莲香,当下责她道:“你为何在此吓人,我停会告诉老爷去。”莲香道:“少爷你别吓,我怕你还没醒,因此张张你呀,你可怜我,不要告诉老爷,老爷要骂我的。”衣云一笑,问道:“老爷起来么?”莲香道:“老爷今天没起身,昨夜有病。”夜云怪道:“昨天黄昏,我还见他好好的,你怎说他有病。”莲香道:“他半夜里发冷,叫我起来烧茶,我方晓得有病。此刻阿福去请医生了。”衣云当下走出小屋,到内宅去见婶母,问起叔父,婶母道:“发寒热,大约冒了风,不要紧的。”衣云也就走向书房里去读书。过了三四天,听得叔父病很重,只是医生吩咐要清静,房中莫给外人混入,衣云也只好在外房问问婶母,婶母揩着眼泪,也不大和衣云多讲。
一天,衣云刚起身,尚没走出小屋,那窗子忽又推开,衣云猜到莲香,便叫道:“莲香,你不要和我鬼混,老爷的病怎样了?”莲香一手搭在窗槛上道:“少爷,我也不大晓得底细,只见昨夜老爷起身了。”衣云怪道:“这样重的伤寒,昨天怎会得起身?你又来胡说。”莲香道:“真的呀!只起身一趟,我告诉你,问问你,倒底甚么一会事?昨夜老爷病很重,三个医生都皱着眉头。老爷却心里很清爽,到半夜时光,吩咐吾摆一张半桌在房里,供上一副香案,太太点对香烛,抱一本租簿放在桌上,扶着老爷起床,当空拜下四拜,磕三个响头,又默默的祷告一会,当时老爷险些昏厥,太太和我忙扶着去睡。老爷今天清早又唤塾中老师进去,写一张甚么红纸条,粘在帐房里。少爷,你起来瞧瞧那纸条儿上写的什么?”衣云听得不懂何种用意,当下又问莲香几句叔父的病状,忙走到帐房去瞧那红条子,字却不多,写得极细,粘在门角旁边。衣云读道:“本栈今年租米,只须帖粮。亲戚二成,外人减半。”当下心中明白,大约昨夜叔父祷告,减租延寿的意思,虽说他急来抱佛脚,一念之善,也未始不能上格苍冥,那种田人减半还租,更是感恩不浅。衣云不觉快乐一阵,走向塾中和老师说。老师年近花甲,阅历较深,当时不说什么。过了几天,衣云和老师谈起叔父的病,问老师去探过没有?老师道:“好得多了。我虽没去探过,只要每天瞧瞧帐房里粘的一张条子,你不信去瞧瞧吧。”衣云当真走去一望,那个“亲戚二成”的二字上头,填上一个减字,那个“外人减半”的半字下头,填上个成字,读下便成“亲戚减二成,外人减半成。”衣云呆得说不出话来。
又过几天,塾中老师道:“东翁的病,大概已经痊愈。”衣云好奇心发,又去寻那条子,却已不知去向,只剩一些浆糊的痕迹了。当去问问莲香,莲香道:“我这几夜每夜服侍老爷,老爷已能喝一碗粥,只是枕头旁边放一本租簿,每天总要翻看十来回,太太抢也抢不掉。大约再睡几天,便好起来。”衣云听得,才信老师的话,不觉叹了口气。那莲香天真烂缦,只管和衣云嬉皮笑脸搭讪,要衣云教她苏州话。衣云道:“你在这里耳中听的,无非苏州话,为何要我当件事情的教你呢?你只要每天留点心,便会得讲。”莲香道:“少爷讲话,格外来得好听。”衣云道:“呸,讲话管什么好听不好听,只要说得人明白就是。”莲香道:“那末你不肯教我,我来问你,你回答我吧。”衣云见他缠不清,便道:“你说呢。”莲香想想想道:“倘说‘我心中很爱你’,怎样话?”衣云道:“那是‘我心里交关欢喜絶。”莲香又道:“倘赞‘你的脸很好’怎样话?”衣云道:“那是‘絶格面孔啥能标致介’。”莲香点点头,学着话道:“我心里交交欢喜絶,……絶格面孔啥能标致介。”说罢,微微对衣云一笑。衣云觉得,惊出意外,啐了她一口道:“痴丫头,你坏到这样地步,我教了你,你来取笑我,以后我再不教你了,今天我要告诉太太去。”说着,假向内房走,吓得莲香险些哭出来,求饶道:“下次再不敢了。”衣云又可怜她,白她一眼,才跑回书房。正踏进门,见学生冠英,站在先生案桌旁,先生却跨在一条长凳上,手中执一根界尽,口讲指划,精神抖擞。衣云见状一怔,细听之下,才知先生正和冠英讲书,讲的是《论语》孟之反不伐一章,讲到“策其马,”他就把条长凳作马,界尺作马鞭,提起马鞭,猛向马屁股上一鞭,谁想长凳角倒没打坏,老师一只无名指上打了个紫血痕出来,顿时眼睛一闭,牙关咬紧,停会又把指头伸进口中含了好久,痛定重复讲下道:“非敢后也,马不进也。”当下孟老夫子一鞭打下,谁想那匹瘟马,像木驴一般,一点不觉得痛痒,他只管强着,也不敢后退,也不敢前进。……说到这里,便呆呆的不说了。冠英问道:“先生,那末如何弄法呢?”老师跨下长凳道:“马不肯走,也没法想,只好像我一样,豁下马背。”冠英又问道:“先生,那只马到底为何弗肯走呢?”老师忽拍一下案桌,摇着头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