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给她瞥见。只是到积善寺前去,三娘娘家必由之路,小美两只乌溜溜看人的眼睛很可怕,这如何是好?一边想,一边走过桥去。当下人急智生,把秦寡妇包鞋子一块帕子,解下来,幂在头上,人家瞧了,好像他怕阳光似的,一直走过三娘娘酒店,好像伍子胥逃出了昭关,一颗心放下。当把块帕子塞在胸前,要想踏进丁全茶馆,望见小皮匠挑一付担子,嘴里唱着扬州调,远远地走来。金大招招手,高叫道:“上鞋子!上鞋子!”小皮匠只是慢慢而来。金大等他走近身边,把双鞋子给他。小皮匠接着放在担里,依旧挑着前走,金大再叮嘱他道:“这鞋子秦炳奎家秦寡妇的,秦寡妇等着你上,就上就上,马上就上!”说时,路人也有惊的,也有笑的,金大毫没觉得,走进茶馆。丁全泡上一壶红茶,一只茶盅垫在茶壶顶上,茶壶盖却放在茶盅内。金大取出茶盅,把茶壶盖盖好,倒一盅喝了,四面瞧瞧,认得角落里坐着带眼镜的一个老者,就是镇上私塾先生汪四。和汪先生谈话的一个后生,叫黄善生,金大的邻舍。金大认得,一一招呼过了,见汪先生拿一枝竹根烟管,衔在嘴里,烟管头上早已烟销火灭,他毫不觉得,只管抽吸。黄善生在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汪先生,汪先生一手放烟管,一手接着,解开来看,原是一封书信,角上歪斜粘两方一大一小的邮票。当下汪先生把一张信笺瞧了又瞧,约略对黄善生说了几句,黄善生面上非常欢喜,伸手过来要接这封信,汪先生却不给他,站起身子对金大深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家弟媳妇,就在明天要回来了。”金大慌道:“她回来,你怎么知道?”汪先生把封信放在金大桌上说道:“有信为征,这好造甚么谣言。这封信便是黄老太从上海寄给儿子黄善生的。去年听说你家弟媳妇,跟黄老太一同去的。黄老太今儿信上说起送她回来,你弟媳妇吃人家饭吃穿了,回来你多少有些好处。常言道:一人有福,拖得满屋。”……黄善生跑拢来,拉汪四一同坐下道:“我们三人谈谈罢。”说着,把封信取在手里,对金大道:“这封信还是前天苏州航船上阿火送来的,要吾六十文。吾不肯道:自家兄弟,为甚要敲吾竹杠?便是酒力也没有许多。阿火跳脚道:老阿哥,你这话说得好听,还像自家弟兄吗?灰孙子要拿你酒力,你这封信不知什么缘故,昨天邮政局里人送来硬要讨六十四文,吾给他六十文都不肯,不给他,他便要拿着走。吾识得几字,见是老哥的信,替你垫足了收下,现在要你六十文,吾自己还暗暗赔着四个小钱,你还说吾敲你竹杠,老阿哥,头上有天老爷咧!吾要你钱,除非买棺材。当下吾见他赌神罚咒,照数给他。汪先生你识字人,你瞧瞧信上龙头,还帖着双倍咧。到底甚么缘故?”汪先生抬一抬眼镜,把信角上邮票仔细一盾,大的上有“中华民国邮政”六个小字,“壹分”两个大字,小的一张上,却是“欠资四分”四个小字,心里很觉奇怪,说道:“外国人难道送信也肯欠帐,怪不得听人家说,外国人开邮政局用大本钱。上海马路上还装着几千几百只鹁鸽箱。老黄你这封信,一定你娘认得他们局里外国人,一时写了帐,现在你娘要动身回来,局里人不放心,知照向你收帐。”黄善生点头称是。金大把信壳也瞧了一瞧,说,现在世界不成世界了,龙头不像龙,什么一只船。”汪先生道:“龙头两字,本来说说罢了,火车上龙头,自来水龙头,吾没见过,究竟像龙弗像?洋灯上龙头,吾曾见过,怎么蛇头都不像。”
正说着,走进两个人来。一个穿件花缎夹袍子,元色缎马甲,头上尖顶帽,拖着辫子,年纪十七八岁。一个五短身材,穿一件长夹衫,秃顶,烟容满面,坐定,连打了几个呵欠。丁全泡上两碗茶,陪笑着问那五短身材的道:“阿狗,你家一廪白米,听说有了主顾,价钱谈过么?”那人惊道:“你哪里听来?”丁全眯花朵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少年不耐道:“他的廪由他粜,要你多什么嘴!”丁全不敢再响,走开去。少年便和那人咕哝了一回,起先伸四只指头,后来缩去一个,在桌上一搁,说再少不干。那人道:“你老太爷那边呢?”少年道:“老头子不管他。”正说着,一位老者,弯着腰,手里拿只水烟管,摆着外八字式脚步,踱进来。丁全连忙迎上,搀了一把说:“福爷走好。”那时合茶馆人大家一哄站了起来,招呼一声。独有那个少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老者坐定,泡茶,他两人也就住了口,一时鸦雀无声。老者喝一口茶,吸一回烟,忽的大喝一声,指那少年道:“玉吾,你还不替吾走回去,茶馆里那有你的座位!年纪轻轻,书不读,只管游荡。”少年低着头,一溜烟走了。那五短身材的,依旧坐着,一边汪先生和金大、黄善生三人,说说笑笑,认得老者就是镇上乡董钱福爷,少年是他儿子玉吾,不知为甚么一回事?问问丁全,才知小寡妇嫁人,玉吾经手包办的。钱福爷叫道:“汪先生你的学放得好早啊!”汪四红着脸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此刻还没有放。因为黄善生叫吾来这里看一封信,信上说他的妈送金二妻回来,叫他在摆渡口等候。晚生读给他听了,正想回馆,恐怕馆里学生争吵。老伯贵体好,请保重些。少君贵庚还轻,你也不必去苛责他。他在此散散心,不想碰着老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