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筋,梳胡子,组小辫,凡属花间小酌,他老人家一到,院子里姑娘要平添一番忙碌。他每饮必醉,只要一滴白兰地沾唇,一盏啤酒入肚,便觉陶然大醉。姑娘们七手八脚搀扶入汽车,护送他回公馆方休。一天雪斋开八荣庆,有许多遗老,送堂戏的堂戏,馈礼物的礼物,雪斋生性狷介,不肯妄取,一点礼物,全行璧还。内中只有一位知己,从前做过江北藩台的,叫做郑玉龙,深知他的习性,那天寿翁正坐在花厅上太师椅中养神,外边帐房先生捧一只朱漆拜盒走到寿翁面前,轻轻咳了一声嗽。寿翁张眼问道:"有甚重要事情?"帐房先生陪笑道:"刚才郑公馆郑老太爷那里,差一个丫鬟送来一项礼物,只是那只朱漆拜盒内,除一张礼柬以外,找不到旁的东西。我细瞧礼柬上面,不知写着甚么礼品,又不敢动问丫鬟礼品在那里,因此委决不下,特请老太爷斟酌。"寿翁把一张礼柬瞧瞧,写的"谨呈姑苏活手杖一支,伏维哂纳",下款"愚弟郑玉龙拜具。"
寿翁一见,笑逐颜开,一手拍着腿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玉龙。"当下吩咐帐房:"你把那支姑苏活手杖,送到上房,备一张领谢的红柬,专诚送去就是。"帐房又打了个恭道:"启禀老太爷,那丫鬟委实没有甚么手杖送来。"寿翁笑道:"那支杖,藏在丫鬟袋里,这是无价之宝,她未便轻易交给你,你教她到上房,见两位老太太,交给老太太便是。"帐房只得走出,照东家的话吩咐那丫鬟,又喊自己家里的老妈子,护送到上房去见老太太。丫鬟一笑,跟着进去。帐房先生写好谢柬,又不知那支活手杖的价值多少,要封若干使力,只得重去问寿翁。寿翁伸一只指头,帐房先生不知是十元呢百元,又问一声,可是一百元?寿翁道:"一千元。"帐房伸着舌子走出来,心想这支活杖,大概老寿星的法宝,无价之珍。当下封着一包钞票装在拜盒内,等了好久好久,不见那丫鬟走出,不免去找老妈子问话,老妈子又去问太太,太太吩咐托自己相帮,专送到郑公馆便是。帐房依言送去,只是一日到晚,未见那丫鬟回去,心中好生诧异。过了两天,忽见那个丫鬟,打扮得清清洁洁,一点事情也不做,坐在花园里假山石边,雪斋在亭子里一声咳嗽,那丫鬟便趋上前去。雪斋弯着身子,一手搭在丫鬟肩上,慢慢踱了几个圈子,又踱到门房里,知照汽车夫根全备车。根全备好车,那丫鬟扶着雪斋一同登车,风驰电掣而去。帐房先生才始恍然,那支姑苏活手杖,原来如此,只怪自己肉眼凡胎,当时仙家法宝在前,一时辨认不出,多费一番疑猜。从此雪斋朋侪宴会,不论花丛酒馆,多此一杖,席间要平添不少谈资。
有一天,雪斋去拜谢玉龙赐杖之惠,适见玉龙也扶杖出迎。两杖相较,面容长短,绝无轩轾,玉龙道:"雪兄精神矍铄,比较我筋骨老炼得多。我六十岁已非活手杖不行。你古稀之年,还想不到用活手杖,每天撑一支硬撬撬的鸠头竹根,我老大替你担心。我可不大外出,每见你来,阶沿上东醉西斜,你自己不觉得吃力,傍人替你挥一把汗。你现在像吕纯阳一般,有了那个柳树精,何等自在啊。"雪斋感激不尽,谢着玉龙道:"这是叨你老哥的光,有了这支活手杖,当真要省我不少挣扎的力气,又好多活十年年纪,都是你老哥所赐咧。"
玉龙谦逊了一会,两人闲谈一阵,雪斋也便扶杖而回。且说雪斋的儿子宾才,却是一位维新的学子,觉悟的青年。自从二十岁大学毕业之后,家居一年,一年中差不多三百六十天吵着要出洋游学。他对人说自己实在对于家庭生活过不来,我是讲劳工解放的人,眼睛里那里见得惯这种活手杖惨状,简直是摧残青年,绝灭自由,把人类当一件器具。倘人人这样效法起来,人类中那些奴性的东西一定不够,除非要生理大革命,男女性交那时,射出两种原子的精虫,等到结下胎胞,一双双的生下,其中制就一奴一主,才好免得活手杖缺乏之虞。倘生理不能改革,活活的把同胞来养成奴性,那么我们中国黄族,不仅要亡国,一定要灭种。将来结果,弄得像安南印度,举国中不论那人,统统要做战胜国国民手里的一支活手杖。你不信,只要瞧马路里的印捕越捕,不是已做了敌国人手里一支活棍棒吗?可怜我们中国人,一半生就的奴性,你瞧吃洋行饭做甚么西崽小写的,他们不是情情愿愿做外国人的活痰盂活尿壶吗!同胞给外人作践,我们不惜大声疾呼,要唤醒同胞,难道好同胞自残同胞么!那还了得。一番话,说得那人无话解围,只好笑笑道:"你尊大人古稀之年,也叫没法,照你们新学说讲,也叫合作互助,人类应具的真精神。你拿大人风烛残年中,不可无此扶助的人,将来千古之后,你立时好把那枝活手杖,解放原状,现在你发表了这层意见,尊大人心中要不快活的。"宾才没法,只好听那友朋的忠告,蕴而不宣。又过半年,再摈不住,趁法国邮船放洋去了。隔下三年,得了个博士学位,回到海上。宾才这时候的新,才是真新。从脚跟上新起,新到发尖上。他七十三岁的老父,预知自己住下的那座旧花园,容不下新人的脚趾,特地造就一所洋房给儿子住。宾才住在洋房里,从前不赞成活手杖的,现在也用了几个丫头、娘姨。从前要替同胞呼援的,现在也雇了几个西崽、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