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你去吩咐厨房下,多备几色菜,早些开饭。"阿金娘道:"自家人弗必客气。"
那时银珠四面望望,觉得和自己房间里相去甚远。亭子间里一色奶油洋漆西式家生,只有一张床是方杆铜床,悬着一顶映白华丝葛帐子,叠着两条水绿色湘妃色锦被。壁端绣品琳琅,桌上银光灿烂。两个大房间里,更是收拾得花团锦簇。银珠不由得心中十分艳羡。停一回吃过饭,爱媛去喊七小姐,阿金娘和小阿姨说说谈谈,也不觉寂寞。银珠走向洋台上望望马路景致,抬头见斜对过一家,便是母亲那里银翠仙房间,洋台上露着半面的,正是母亲,见她正在刨一根甘蔗,当下不便喊她,只得暗暗出神。心想自己到得阿金地步,母亲决不会再刨甘蔗的了。这时忽见门口停下一辆桥式新汽车来,银珠还认道是生意上客人,甚么老爷少爷来了,望望忽见走出一个身长玉立,艳妆浓抹的倌人来,一径上楼。小阿姨一眼瞥见道:"老七来了。"房间里娘姨大姐一阵欢呼道:"七小姐,你姆妈等得心焦然哉,你回来得啥能晏介?"七小姐亲亲热热的,叫一声姆妈。阿金娘也回答一声阿囡。七小姐坐下沙发里,正要动问,她娘指着银珠道:"这是你娘新认的寄女。"又对银珠道:"你叫声姊姊。"银珠低低叫了,七小姐只点点头,阿金娘低低和女儿说了一遍银珠的出身,又把自己到生意上管理的事告知女儿。女儿道:"阿姨忒懒惰,开了一个门口,管也弗管,要把几个钱一起蚀光哩,我这节工夫,自家没钱,倒替她担下一只湿肩架,不知弄倒啥结局哩。姆妈你看好弄下去替她弄弄,不好弄,让她去,否则死做活冤家,将来翻要受怪怨,不犯着。"当下阿金娘很听女儿的话,两下攀谈一阵。七小姐道:"此刻我坐李大人汽车来的,这辆汽车,李大人前天新买,六只汽缸大车身,在享茂买她化到七千多两银子咧。姆妈你可要同妹妹坐坐。妹妹不曾坐过汽车,今天去兜兜风罢。"阿金娘道:"好的,小阿姨一同去。"小阿姨道:"我房间里没空,你们娘儿三人去罢。"七小姐站起身来,领母妹走下楼,喊一声车夫阿根,阿根把着打鸟帽一推道:"回去吗?"七小姐道:"到静安寺路兜个圈子去。"阿根开了车厢门,七小姐先让银珠走进,坐在右面,母亲正中,自坐在左面,趁手拉上车厢门。阿根把车子退后一丈多,要待掉转头来,向跑马厅去,此时车中银珠,一手拉着铜梗,惴惴自恐。刚巧银翠仙洋台上站着银珠娘,正在梨,一眼瞧见汽车里好像自己女儿银珠,便伸头探颈望了几望,认不定,手中一长条梨皮,抛下楼去,直抛在汽车顶上,张阿根瞥见,仰着脖子骂道:"眼睛张张开,人家新车子,不是给你做垃圾桶的。"上面银珠娘不服道:"喔唷唷,一条梨皮,不见得龌龊甚么。"银珠听得口音,好像自己娘,仰头一望,打个照面。阿根再要骂时,七小姐道:"毫噪开罢,弗要空拌唇舌哉。"阿根一面开车,嘴里还骂了一声老蟹!银珠此时芳心跳荡,十分难受。汽车风电掣而去,银珠一缕芳魂好似依旧在银翠仙洋台下。银珠娘站在洋台上出神,也好似汽车虽去,像女儿一般的脸子,始终在楼下。仰首对着自己,想了一回,断定决无此事。女儿一个穷身体,怎会装进汽车里去,倘真的女儿坐着汽车,我娘也不会得挨骂受汽车夫的气了。大约这位小姐,同我女儿一样面孔。想着叹一口气,仍旧把梨一只一只的,好梨,打扫打扫房间,因为这一晚有一户四川客人,借此请同乡,四桌台面,异常忙碌。一回子银珠娘忽听得楼下叫喊,靠窗槛一望,见是金大,走下楼在客堂里谈谈家常,问起银珠可在生意上。金大道:"她昨夜同寄娘住到小房子里去的,今天还没有来。"金大妻一怔道:"那么我方才见汽车里一人莫非是她?"金大道:"哪有这事,她寄娘也坐不起甚么汽车。有谁请她们坐,一定你眼花看差的。"两人谈了一阵,客堂里有几位相帮,知道金大也在迎春坊生意上,大家承认他同行,搬张凳子他坐坐,倒碗茶他喝喝,和他谈天。金大妻因楼上事情正忙,走上楼去收拾一切。金大谈得高兴,坐着不去。有一位同乡叫阿云道:"金大,我家和你前村后村,你住安乐村,我住南溟庄,今年水灾,大家没饭吃倒也公平无私。你上海来吃这碗饭,也是同我一样,走着三十六着的末着棋子。"金大道:"倒不是啊!我的的确确是城外头籴米外行。"阿云道:"我倒不是外行吗!一些过门节目都不懂。"两人正说时,傍边一位相帮,对阿云眼睛一白道:"你们大家说外行,谁到堂子里来从小学生意,拜老司务,像你阿云大叔,两只眼睛多化凶,做事情推说外行,赚铜钱就弗外行,精明得死脱快,你还要说外行,我们多化内行统要拜你老先生了。"说得阿云羞着不响。金大道:"你们别说笑。吃这碗饭,也要些本事。我刚上生意几天,客人跑进客堂来,问也不敢问他到谁房间里去。一时拉铃也拉不大响,叫我搬菜上楼,更加毛手毛脚,汤水溅到客人身上。现在已算内行得多,只是有许多地方还弄不大清楚。今天我要出出行,问一声诸位,譬如我认清这位客人做楼上的,这位客人做楼下的,楼上两个房间,楼下两个房间,假使做四个房间里四位客人一同携手而来,那末叫我拉铃呢,还是叫下头房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