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翁师傅,就有上几百十个翁师傅,也早做一字平肩王了!”说着,便高声朗诵道:
联自受读以来,翁同龢辅导无方,从未以经史大义剀切敷陈。每日只以书画古玩,不时陈说。且遇事巧立事机,刺探朕意,稍有不从,翁同龢辄拂然不悦,怒形于色。今春又力保康有为才学胜伊百倍,意在举国以从。乃康有为大逆不道,已有明征。该翁同龢滥保匪人之罪,实无可逃。前令其休致回籍,事后思维,殊不足以蔽其辜。翁同龢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不准滋生事端,以为大臣居心险诈者戒。
钦此。
仲芳念完了,又道:“要不是他们拼着身子求,怕在那『翁同龢着』底下,就有下不去的话出来呢!岂不是比我们老兄还要险得加倍了么?”我听罢,心里想道:惭愧!惭愧!翁师傅他还是我父亲壬子北闱同年呢!同张之洞、许庚身、孙毓汶诸人,都是吕贤基做大总裁那一榜中出来的,怎么就单拣他老人家一个人这样的不好结果呢?难怪我上回由北京回来去见他的那年,把名刺生了毛,都没有见得着。我当时并很怪他,任凭分隔云泥,也不配待年家子这样的薄法,或是疑心我是个冒充的,所以总是不肯接见。现在想起来,敢是为的这件事,心里有点不大快活,不肯见我,也未可知呢!
仲芳见我骨都着嘴,并不言语,他又接着道:“唉!说起来却也可怜人子的。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不好,专门会跟着人家撵败鸡子,听说没有下这道革职的上谕以前,竟很有几个揣摹时事的京官,交章参他甚么『一不饮酒,二不见客,三不写字,四不出门,深居简重,意欲何为』那些文致人罪的话呢!还有人说,是上头授意下来的。究竟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着实是不是的呀!。”我道:“那么,岂不是同参和珅的一件事差不多了么?”仲芳道:“和珅是件甚么事?你说说把我听。”我笑道:“好!好!好!你也有肚里不知道的话了,可知一个人是学问之道无穷,任凭宰相肚里不懂得的事,种田的老农倒反能知道却多的很呢!相传和珅为人,奸诈无比,心怀不测。老皇帝一晏了驾,新主就想借事去办他,无奈廷臣不是他的羽党,就是被他积威所致,莫敢谁何。于是授意言官,叫他们揭参和珅的坏处。一时翰詹科道,六部九卿,都闻风兴起,迎合上意。谁知众人所上的参折,竟有多数留中不发,内有几件参得和珅极利害的,倒反批驳下来,交部议处,说他们擅议大臣。其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也有说他神手通在,有了特别运动的;又有人说他是先帝的旧臣,今上不过一时气忿而已,哪是真心想去办他呢!不料皆是刁三不着两的话。当下有一个小小的给事中,竟被他用了十六个字的考语,就将和珅一颗绕腮胡髭的脑袋搬掉家了。”仲芳道:“他用的是两句甚么话,就有这等的力量呢?”
我道:“他用的是『禹尧在位,尚用欢兜;大舜登庸,先诛苗鲧。』把先皇帝比做尧,新主比做舜,和珅比做两个极坏极恶的兜、鲧,其得窍全在先皇帝知而不杀,实无以伤先帝之明。新主知之而杀,正所以为新主之决。三面都被他说得全全美美的,所以同原钥匙投原锁的一样,一开就上了。”仲芳道:“你家里可有和珅的小照么?”我被他猛然这一问,倒把我问痴了,只得应道:“我家里没有呀!你忽地问这一句话做甚么呢?”仲芳又道:“你家里既没有他的小照,何以能知道他是绕腮胡髭呢?”我笑道:“这不过是句顽话罢了!我因为看见做戏上是唱到奸臣的戏,都是一律的白鼻梁,绕腮胡髭,我所以就随嘴说出来。你也拿他当句话来问我,真是问得有趣了。”钟芳听了,也自觉问得无味,笑将起来。我道:“别的话我们也不说了,但是你左一个袁廷尉这样,右一个袁廷尉那样,假如有个搬老婆舌头的人,传到他耳朵里去,或是被小说家编上小说,一经被他看见了,又怎么了呢?听说他那个人很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呢!岂不要寻根究底,来同你过不去么?”仲芳笑道:“昔宋唐介上疏丑诋潞公,而潞公坚请召介还朝。寇莱公数短王文正,而王文正荐准愈力。袁廷尉不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便罢,倘真是一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知东西各国言论自由,是我们国民的天职,连政府尚不能干预,何况我所谈者,在公而不在私,是国事而非伊家事,或不至因此包藏宿怨。设更引我为知己,亦未可预料呢!”
我们两人正在那里高言阔论,说地谈天,忽然瞥见一个风格翩翩的女子,衣衫素雅,态度轻盈,适打从我所住的官舱房门口经过,陡立住脚,探身朝里一望,见仲芳是面朝里坐的,他就有意无意间,冲我秋波那一转,觉得一种似笑非笑,瓠犀微露的神情。令人看着了,不禁荡心动魄。我心里急转念道:天下哪有良善女子在客路里,同人一面不相识,竟会无端用情的道理呢?古人说,甘言卑词,尚是诱我之具,何况这尤物妖姬,岂不要更加一等了么?莫非是湖海上一份子生意罢!我且休要管他,只尔为尔我为我就是了。天下决没有不割口子会上刀伤药的事。想到这里,我就笑他把一颗万丈情丝的心,平空放下。彼此又坐了一会,仲芳掏出表来,看了一看道:“时刻不早,已有三点多钟,快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