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底下人说:“你们都是瞎了眼睛的,表老爷来了,怎么不好好通报,却捣甚么鬼,说甚么珠玉客人。还不快舀茶来。”六皆道:“这是我之过,不干他们的事。便是我,也不知这里就是老表台公馆。不过看见公馆牌上,分明写着岭南,以为既是同乡,总可望照应点生意,所以上门碰个机会。不期又遇了老表台,真是意外之喜。”仲晦道:“昨日无意相遇,得叨醉饱,今日弟当少尽地主之谊。就请在这里畅谈,吃了便饭再去。” 六皆听说,正中下怀,便道:“弟今日本来就要拜访,只因未悉尊居,心中正在纳闷。不期无意之中,得入公馆,真是梦想不到。弟止要与老表台抵掌长谈。既蒙留饭,怎敢自外。不知老表台在这里当甚么差使,几时得的保 举?想 必 十 分 得意。”仲晦道:“弟七拼八凑,直到去年六月,方才报捐了一个典史,捐免验看,到了省,满望可以得个优差,谁知直到此时,还没有差使,有何得意呢。” 六皆道:“ 不知老表台何以忽然发起官兴来?” 仲晦道:“我在省城佛山,每每看见那些小委员,当了个把保甲差,无论是县丞、典史、千总、把总,都可以随意提赌拿贼,极有威风,所以等到做官一层。”六皆道:“不知尊眷可在这里?” 仲晦道:“ 同在一起。”六皆道:“不知何日回广东去?” 仲晦道:“ 那就论不定了。在我的意思,总要做到督抚,方才回去呢。” 六皆笑道:“只要官运亨通起来,这也不难。只是老表台和家乡没有冤仇,何必如此。” 仲晦道:“不过是这么说。不过在家乡混不好,不如在外面罢了。”六皆默念:“此等酒肉之辈,向来贪小,我何不送他一两件东西,笼络了他,慢慢试探他呢。因为昨日他有知道耕伯信息之说,所以格外要留心盘问,然而这等人,若是直问他,他一定不肯说的,不如骗得他欢喜了,慢慢探他出来的好。” 打定了主意,便打开了包裹,取出一个白玉班指,一枝翡翠簪子,递与仲晦道:“这回走各处,绕道而来,不曾带得家乡土仪。这个班指,送与老表台,聊表敬意;这枝簪子,请代呈表嫂罢。” 仲晦道:“怎生好受,未免太破费了。”六皆道:“区区微物,不成敬意。”仲晦收下了。两人又闲谈了好一会。
到了吃饭时候,就在书房摆饭。仲晦让座道:“我们至亲,不过随 意 吃 个 便 饭,我 也 不 请 人 陪 你 了。” 六 皆 道:“是极,是极。彼此至戚,把盏论心,最是乐事。” 一面说,一面谦让入座。家人上来,筛了一巡酒。六皆道:“我们传壶把盏的爽快,何必要他们在这里呢。” 仲晦道:“ 也是,有了他们,倒好像拘束了。” 便回头叫家人退出去。六皆便一连和仲晦对照了三杯,说道:“老表台真是豪爽人,若对了令兄,便有点难耐。” 仲晦道:“不要提他,我们喝酒。”六皆道:“令兄虽然如此,令侄女人却甚好,只可惜落水死了。”仲晦道:“那里有这句话,我昨天不过酒后戏言,包他还活着,只怕在那里现世呢。” 六皆道:“老表台酒后的话,隔日尚能记得,本事真好。弟每每喝醉了,到了明天,醉后之事,一概忘个干净了。” 仲晦道:“ 我何尝不是,不过提起了,有点影子罢了。” 六皆道:“ 昨日酒后,老表台和我说了舍侄耕伯的住处,我到今天,全行忘了。敢求老表台趁此我未大醉之时,再告诉我一遍如何?” 仲晦愕然道:“我昨天何尝说起令侄来?”六皆道:“怎的没有?我还仿佛记得是南甚么。” 仲晦又愕然道: “ 南甚么呢?” 六皆道:“老表台,我们至亲,何苦为隐讳。你昨天明明说舍侄在南,及至我问你南甚么,你又不肯说,那时我因为怕老表台醉了,未便追问,怎么今天还不肯告诉我呢?家兄只靠这个独子,老表台倘使知其下落,告诉了我,寻了回来,家兄一定重重相谢。” 仲晦闻言,暗自沉吟道:“纵使依直告诉了他,他也断乎寻不回来,不如哄他一哄。” 想罢便道:“ 令侄下落,我虽然略知一二,但是现今尚在那里不在,我可不敢保了。” 六皆道:“只要老表台说了出来,便好依着这条路上去追寻了。”仲晦道:“我去年在南宁,曾看见他一回,此刻不知还在那里不在。” 六皆道:“可知道在南宁甚么地方?那时可曾与老表台招呼说话?” 仲晦道:“他在一家米店里,我曾和他说话。” 六皆道:“在甚么米店里呢?他在米店里做甚么呢?” 仲晦道:“ 那米店的招牌,我可忘了,他在那里管帐。”六皆道:“奇了,他放着簇新的秀才不做,去当米店的帐房,却是为何?米店的招牌,老表台虽然忘了,不知可还记得在那一条街上?” 仲晦道:“记得,记得,就在县前街,离县衙门不多几步路,是朝东开的门面。我当时也问他,为甚么跑到这里来,他说因为他老子代他定了朱呆子的女儿做老婆,呆老子生的,自然是个呆女儿,他不愿意娶个呆老婆,所以走避开了。” 六皆听说,半疑半信,吃过了饭,便辞了出来。
为了自己侄儿之事,也顾不得生意,次日便动身长行,取道洞庭湖,到了湖北,由汉口附了轮船到上海,再附了轮船回广东省城,又叫了快船,赶回岗边。见了公孺,方才知道婉贞已经回来,并且知道他经历的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