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帐房六个字,下底又画着一只手,伸两个指头望门里指着。走到里边,见两行都是高头柜台,约有二三十个人,在那里忙碌碌的不得空隙。等候多时,没个人来询问。只得拣一个年轻学生,表明来意。那学生把金哥打量一回,随手把壁间绳头抽了两抽,就有个打杂的应声而至。学生叫“去喊小钱来,说有人在找他。”打杂的去后,金哥掩在一边。等了个不耐烦,方才见钱耕心穿着淡竹布长衫,长衫上另罩着个女人饭单似的东西,扎缚得紧紧的,十分即溜跑到帐房,连问:“是那个,是那个?”一见金哥,怔了一怔,随说:“是你呵,几时来的?我们楼上去坐坐罢。”金哥回说“前天到的。”跟着耕心,穿过帐房,转两个弯,才是楼梯。耕心叫脚步放轻点子,两人蹑手蹑脚,蹭到楼上。耕心推开一扇小门,悄说:“就这里坐坐罢。”金哥举眼瞧时,窄窄一角外国房子,很像截断巷堂一般,满地上七横八竖堆着许多钢铁玻璃器具,靠窗一只板支的半桌,—只骨牌凳。金哥道:“你一竟得意呀。”耕心慌忙摇手,叫他不要说话。一面摸出—支香烟,划支自来火,敬给金哥。金哥慌忙起身来接,正要告诉他家里有信,忽听淅铃淅铃淅铃铃一阵铃响,大有似乎闹钟报时刻的声音。耕心跳起身,慌说:“你坐会子,我去去就来。”说毕,掩上门匆匆去了。这门外常有外国人进出往来,履声壳壳,吓得金哥屏息危坐,捏着一把汗,一声都不敢声,一喘都不敢喘。好一会,耕心推门进来,手中拿两个空洋瓶撩在地下,嘱金哥:“再等会子,完结快了。”仍匆匆掩门而去。金哥一枝香烟已经吸完,瞧桌上时,见七横八竖乱堆着几本书,翻来看时,却是《粉妆楼》、《珍珠塔》、《杨家将》、《五虎平西》之类,随手拿一本看了一会,才见耕心进来,已另换了呢(衤满)马褂,时路行路,连缎鞋小帽都崭然一新。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外边去谈罢。”一手让金哥先行,一手拽门上锁,同下楼来,依旧经由帐房,转出旁边小门,沿马路一径行来。金哥才说:“府上老太太,有封信托我带来,那里晓得耕兄竟贵忙得很,现在可能交给你了。”说着摸出信来。耕心连称:“费神的很,费神的很。”接过信,也不拆看,只向袋里一塞,—面道:“你不晓得,今天还是礼拜六呢,倘是闲常日子,总要下午五点钟敲过才有空,你来的总算还巧。”金哥道:“你一个月赚多少钱?”耕心道:“也有限的很,工钱只有得十六块洋钱,连外快并算,强强三十块左右。”金哥舌头一伸道:“毛三十块钱一月进益,还说有限么。我要做到近十个月呢,像我在里头,总算出息很好的了,却只有四吊大钱一月。”耕心道:“倒是你好呢。你虽赚得少点子,在里头没甚费用,倒来得实惠。上海地方,可比不得内地。场面是要绷的,应酬是罢不来的,洋行里又没有饭吃,烟茶一切都要自家破钞。夜里又要另租房子,行里是不能耽搁的。一样样开销下来,能剩有多少。”金哥道:“那是我们如何晓得。”耕心道:“你今回怎么忽地到上海来,可是白玩玩,还是另有什么贵干?”金哥道:“没有事怎地会来,我是特陪阿姊来找姊夫呢。”耕心道:“令姊丈也在上海做生意么?”金哥道:“来了足有四个年头了,他在祥记火腿栈做帐房。”耕心听了祥记火腿栈五个字,心里忽然一动,问道:“这祥记火腿栈,不是开在洋行街的么?”金哥道:“正是在法租界洋行街。”耕心道:“祥记里老大马静斋,他的女孩子生的异常漂亮呢。”金哥道:“你怎么认识的?”耕心道:“岂但是认识。”金哥道:“难道还有别的交情么?”耕心道:“岂但是交情。”金哥道:“奇了,人家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你会晓得,那总是认识的了。又说是不止认识,进一层总是有过交情的。又说是不止交情,到底是什么呢?可真玄煞我了。”耕心道:“我与你是从小轧到大,总算得着老朋友了。难道我的脾气你还不晓得么。”金哥道:“你这人是个色鬼,从小喜欢轧在女孩子队里扰的,扰得女孩子打着骂着,你还伸伸舌头得意的了不得,害的女孩子母亲都咒骂你小溅死,轻骨头,我怎么不记得。你这会子到了上海,做了生意,难道老脾气还没有改掉么?”耕心道:“脾气如何会改,要改除是直脚。你我老朋友,今天横竖没事,就不妨同你仔细谈谈。”当下同到宝善街得和馆,上楼拣副座头坐下,要了两壶京庄,几个碟子,小酌起来。金哥问耕心:“你在上海怎么的扰法?”耕心道:“上海地方,玩耍所在,真是多不过。分起门类来,一种是出官的,一种是不出官的。出官的就是长三堂子、么二堂子、野鸡堂子、花烟间,大家都晓得的了。不出官的,却有台基、碰和台子、住家、小房子等几种。在上海几个老白相客,也都知道。我于这出官不出官两种里,已玩的不要玩了。现在却有一种翻新花样的白相所在,真是独辟一径,另有一功,新鲜的了不得。”金哥道:“怎么翻新花样?是官派不是官派?”耕心道:“自然总不是官派了。说他台基,又不像台基。说他碰和台子,又不像碰和台子。住家、小房子不用说得,更离得远了。那台基是专管人家拉马的。”金哥道;“甚么叫做拉马,敢是开台基人兼做马夫的么?我昨天经过泥城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