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一双破烂油腻的裤管,捧着双黑漆毛茸的老腿,直踢出来。两人不觉倒退了几步,眼看着双老腿,见杨先生一骨碌竖了起来道:“是甚么时候了?”公人道:“辰正了。”那知“正”字没说完,突见杨先生蓦然向外一望,一副毛茸茸地嘴脸,竟把杨先生那剑眉朗目的相貌变到不知那里去了。只见他双手将眼一擦,直跳下来道:“睡到那里来了,请我喝的那位爷呢?”两个公人四只眼睛被他这一跳,实跳得呆了。还是一个乖些,赶上来将他一把扭住道:“你是谁?杨先生呢?”那时“杨先生”酒也醒了,眼也明了,心也清了,身子也不动了,身份也还他是个守夜的了,只留两个眼珠,在四面乱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公人见了他这样半明不白的,扭着他道:“你把杨先生藏到那里去了?”守夜的道:“谁知羊先生牛先生的。”一个公人知道不妙,飞也似的走到店堂里去。那掌柜的正坐在柜上,手算盘等小二来交东厢客人的账,忽被个公人闯进柜来道:“你快去瞧罢,这是什么一回事儿!”说完将掌柜的胸前一扭。
掌柜的吓昏了,认是自己犯了甚么案,连抖带说的道:“大哥,我犯了甚么事?随你走便了。”那公人不容分说,扭着向外便走。掌柜心里想:他应扭着我向外的,怎翻扭向里头去,难道自己客店中新设了衙门么?一路想,一路已到了春华房里。抬眼一看,见那守夜阿三,穿着件云绸狐裘,立在房里,不觉一惊,想:这厮充起阔来了?继见又一个公人扭住着他,不觉恍然大悟,走上去指着守夜的道:“我早说你是有贼相的,今天竟偷起人家的皮袍子来!”一面说,一面自以为是的向着两个公人道:“大哥们,你们尽管拉他到厅里去罢。”公人冷笑道:“他偷着多呢。”掌柜的陪笑道:“管他偷多偷少的,只送他到厅里去,怕他不一件一件交出来么?大哥们,你自拉他去,饶我个老慢昏庸用人无状罢。”两个公人又冷笑道:“他是贼么?你早知他是个贼相么?也算他的能干,不费你老人家半点心,把一个钦犯都偷去了。”
掌柜的听了“钦犯”二字,吓了一大跳。守夜的跳着嚷着道:“谁偷你的钦犯呢?我不过喝醉了,睡差了个床罢了。”公人冷笑道:“那倒冤了你了,你原是醉了睡差床的,只巧不过,偏你睡差了床,偏又走了钦犯哩。你这种话,且暂搁着,等到京里刑部大人面前去讲罢。”掌柜的见了“刑部大人”四字,抖着道:“阿三,三爷爷,三太公,请你明白说了,免得我受累罢。”守夜的也吓得不知甚么似的,直跪着两个公人面前,自己凿着自己爆栗道:“该死的奴才,怎把昨夜的事都忘记了?”公人道:“你说的那严爷呢?”守夜的恍然道:“不差,我去找他去。”说完立起身便跑。一个公人怕他逃了,带住了他,他一头撞进东厢那屋去。
正是:翩鸿惊雁天涯迹,排闼中宵若个知。
第九回 官太太床头传妙策 差伯伯意外遇佳人
却说阿三进了东厢,不觉哭丧着脸道:“怎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公人一声也不语,看着他。他在房里一件件记忆着,自言自语道:“这位置是我坐的,这件置是严爷坐的,这位置是安着酒果的呀,这不是我的竹筷么?怎的丢在地上了?那严爷呢?”公人见他一件件说,心里也有些觉得,便知这守夜的是个中要人,便拉着他出来。
那时店里的客人知道店中失了钦犯,多已聚在院子听新闻儿。满院子里已闹得言三语四的。公人拉着守夜的出来,大家都伸着颈看着。那时小二正睡得快活,被院子里人闹醒了,咕哝着正穿着衣儿,已听得外面声声说“怎的走了钦犯”,心里便惊着,趿着鞋起来,出屋子时,正见那人拉着守夜的从东厢出来,嘴里说:“严爷怎的走了,可累了我阿三哩。”小二不觉大吃一惊。
正惊时,忽见东厢中又走出个人来,云鬟半垂,锦襦低曳,笑着觊着众人。众人那里去留意她,只小二眼中却没见旅客中有过这人。只见她凤眸四转,薄怒微生。那时两个公人正要拉着阿三见官去,拷问出这放逃钦犯的来由。阿三哭丧着脸,只是求饶。掌柜的也算老世故了,想:一样闹到官厅里去,倘由着他们闹进去,一篇先入为主的言语,怕不把自己一起拉入浑水里边去?倒不如先请个衙门里人来,脱了自己的干系罢。想罢,趁人没防着,一溜烟便走了出去。不多一刻,来了个差役一般的人。
那孤树村汛地,是归老爷岭管辖的。有个巡检司,原驻在孤树村上,这差役便是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了。司官听得自己汛地上出了逃走钦犯的重案,把个正九品的顶带一丢,嚷道:“糟了!糟了!这饭碗不就碎在立刻么!”忙着要自己来勘。那知官太太正躺在床上,抱怨着老爷赶早就起来了,全没些老夫妻的情意哩。一听说老爷要出衙门,便一把扭住道:“可了不得哩,天寒地冻的,自己要出去也罢了,怎丢着太太,教太太起来时,谁去烘膝裤呢?”一面说,一面扭住着老爷,只不放他出去。老爷跌足道:“钦犯一走,连饭碗都砸了,还有甚么裤儿儿的!”太太道:“钦犯么,走也罢了,你怕得罪皇帝老子把饭碗砸了,难道就不怕得你家太太把膝头也磕碎了么?”老爷听了这句话,恍然记着似太太真个比皇帝老子也难缠的一般,软摊半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