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晕儿竟坦然仍替凝神理着巾栉,凝神更含笑道:“昨晚竟有七八分醉了,你起来得早啊。”说着,从晕儿手中接过巾来,整了一整,跟着克勋出来。克勋心里暗暗纳罕着,却又不便动问,一时三个歌人,都一拥进舱去,齐声向晕儿道喜,要讨喜帕儿。晕儿正色道:“古先生是圣贤一般的人,哪里便似轻薄少年。我这一夜偎依,觉得心灵莹澈像重生一世哩。”说完,把昨夜的事,朗朗说起,把三个歌人听得像迅雷疾风,在自己顶上盘旋的一般,哪里还能说半句话,怔怔的向晕儿面上望了一望,正想搜索一句话来,替晕儿道贺,却好克勋走了进来道:“你们讲些甚么?”晕儿低头不语。
克勋想:这是明明感恩含羞的意思,一时不便说出来,便挥去别的歌姬,自己坐在床沿,笑向晕儿道:“我非来探卿秘亵,古先生是天南地北的人,他即刻说便要回陇上去,所以特来同你商量。”晕儿霍然立起身来道:“主人以古先生为何如人乎?”因婉转周详的把昨晚的事说将出来。原来那晚晕儿倒在一头睡了,却总是睡不稳。凝神被她转侧惊醒,便携着她手道:“晕娘怎夜深未睡?”晕儿不觉微叹一声道:“枨触半生,百忧杂起,要睡也睡不稳呢。”
凝神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脸上,觉脉息颤动,迥异常人,知道她忧喜交错,心神未宁,便将她五个纤指一一扳着道:“几岁了?”晕儿道:“十九岁了。”凝神道:“这是毕生清浊的关头,你也觉得今天有一种说不出的心事罢。”晕儿在枕上点了点头。凝神将晕儿身子挪了一挪道:“我也一时睡不着,说一件古事你听,大家消遣着罢。古时有个最知书识字的女郎,嫁了个状元及第的少年。大家都说她是福慧无双。那知这位少年因游宦在外,染时疫死了。女郎闻信,号痛哭的赶去。已小殓了,因平日十二分恩爱,定要开棺一见。众人拗不过他,将棺盖开了。只见那丰姿翩翩的少年,这时头已涨得笆斗一般,两个眼珠化成了两泓绿水,汩汩然从血肉模糊的眼皮中满将出来。”说时,觉得晕儿脉息的跳动,和缓了许多,便欢然接着说道:“一副雄姿英发的面目,已模糊难认,一窠窠尸虫,在鼻孔中口中蠕嚅乱动,一般腐臭直冲入鼻中来。那女郎不觉掩着鼻,不敢去看他头面了。那知自胸以下,越发可怕,生前的锦心绮肠,原曾倚马千言,斗诗七步,享受文场盛名,到此时紫的黑的黄的绿的红的,都变了奇臭无比的脓浆。”
说到这儿,晕儿忙把衾遮住了两目,哀着凝神道:“怕呢,不要说这个罢。”凝神觉她此时宝靥褪红,灵犀乍定,笑道:“这有甚么怕呢?不要说我,便是你是个花羞月闭的佳人,到将来怕不也是这样么?”晕儿着急道:“先生怎越说越可怕了!奴不爱听这个呢。”说着,把粉脸直偎到凝神脸前。凝神抚摩着她的两颊,仍是温温和和的,因非常快意道:“我再讲一个给你听罢。又有一个女郎,生得曹大姑般的才,杨玉环般的貌,父母爱她如珍宝一般,总想替她配一个如意郎君。女郎道:‘世上纷纷,多是俗物,要求如意郎君,会须求诸天上。只天上人是不能得诸人间的。现在不必爹妈费心,我早已自己选定了一个在这儿。’说着,欢欢喜喜的从袋里摸出样东西来。”晕儿止不住笑着道:“这位女郎怎不怕腼腆,说出这种来?可知是多才多姿的……”说到这儿,却咽住不说了。凝神道:“你道她从袋里摸出来的,是影里情郎么?不是的,是一首诗呢。那诗做得真好,我念给你听:‘非关春困涩双蛾,早识温馨等逝波。乞与神灵谐后约,别裁鸳谱嫁山河。’她父母见了这首诗,都说这妮子痴了,将山河当了夫婿,不是天下的奇文。她却朗朗答道:‘儿女柔情,英雄不顾。天生女儿,自幸秉赋特厚,倘随俗从众,博二三十年有限的风华,非特负天负我,且负了爹妈。女儿正笑着那些浊世男女,低头敛气,絷伏在悲欢忧喜中,痴到十二分呢。爹妈怎翻说起女儿来?”
凝神讲到这儿,晕儿心清气和,醇醇然如饮甘露般的听着。凝神接着道:“这女郎的见解,在别人看来,自然觉得奇怪,其实是人情中一种最高尚的志趣。男子既当爱国,女子难道便别有肺肠,可把这国家当作别人的么?”晕儿痴痴的笑向凝神道:“既这样说,我也许嫁给山河么?山河也要我做他的……”说到这儿,红着脸笑。凝神正色道:“何尝不可,只看你的心志坚不坚罢了。”两个说着话,不知不觉的天渐亮了。凝神笑道:“不想竟同你无意中作了一夕长谈,安息一回罢,怕你家主人差不多要起来哩。”说着,酣然并枕睡了。到克勋进来说起凝神预备上陇,问晕儿打甚么主意的话。晕儿才详详细细说了出来,听得克勋自己凿着暴栗道:“惭愧惭愧。”
说着走出舱去,执着凝神的手道:“你恐我瞎了眼睛罢。”凝神夷然道:“晕儿给你说了甚么来哩?我们讲别的罢。有酒我们便对饮一回,过了今天,山河暌隔,便怕要促膝对饮,也不容易哩。”克勋一面吩咐送酒上来,一面道:“你何苦急于西行,便不能助我经营长江,也应暂留几天,待我布置有了眉目,你再兼程前进罢。”古凝神叹道:“我何尝不想留在这儿,听你的铙吹凯唱。只陇上一局,待我甚急,苟逗留在此,误了师期,非特西北一方的关系,连数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