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道:“小姐不可信那花言佞口,我思之审矣,彼先与贱奴通奸有孕,唯恐事泄,乃私主以借口,故诗虽真而情则谬也。”小姐又反复言之,夫人终不能信,但含笑而已。
既而绣琴又与桂子有隙,历数其短,以告夫人。桂子闻而大怒,始以谋窃汗巾及偷出减妆内银花数事,一一陈诉。夫人严为鞫究,桂子之过是虚,而绣琴之事却实,深悔误信其言,呼秋烟而抚慰之道:“我屈汝,我屈汝。”即以绣琴发在梅三姐家。适有维扬客人,愿出三十金,买以为妾,梅三姐匿其半价,而以十五金,请命于夫人,夫人深恨之,不考其人之清浊,欣然依允。
未几,秋烟获生一子,试其啼声呱呱,卜为英物,老夫人大喜,以生讳兰,而古有“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之语,遂命名曰宁馨。少不得三朝弥月,自有亲邻庆贺,俱不及细叙。老夫人以小姐前为秋烟屡白其诬,至是绣琴事败,深服其智识过人。又尝于镜奁内,得所作《忆父》一诗,词意酸楚,感而坠泣,因叹道:“嬉笑之怒,甚于裂眥;长歌之悲,过于恸哭。此语信然。”遂有为生纳聘之意,而难于启齿,私讯红蕖,红蕖述范公临行之语以对,夫人大喜,自后待小姐之意,愈为恩密焉。
光阴荏苒,不觉冬去春残,倏尔又逢仲夏。范斐自塞上遣人回报,始知公已遣谪孤山。范夫人心中稍慰。唯珠娘既有瞻父之孝思,复以钱生杳无归信,怨红愁绿,臻首时颦,待月迎风,愁城愈固,虽在喧哗笑语之下,不无咨嗟叹息之声。是以刺绣心灰,丝桐谱冷,时时托诸吟咏,以自遣其愁况云。
《春日晓起红蕖促看海棠因书即事》诗曰:
香闺晓日上窗纱,懒向妆台理鬓鸦。
侍女不知心上恨,几回催看海棠花。
《暮春咏怀》
冉冉朝烟溜碧萝,啼莺声老奈愁何。
凭栏怅望家千里,照镜慵梳发一窝。
风拂簷铃催梦去,蝶随柳絮绕帘过。
可怜满径残红片,不及罗衫泪点多。
因秋烟之事,虑生在外,又以花柳牵情,尝试一绝云。诗曰:
成阴绿树乱烟飘,紫燕虽归信物□。
只怕春心浑未定,更随明月听吹萧。
其诗连篇累帙,不能尽载,兹益选誌一二,以见其愁怨恨聊之意焉。
且说老夫人以槐黄时近,科举秀才,纷纷的俱向白门应战,不知生进得场否,心下不胜忧虑。忽一夜,梦见中丞公笑容满面,握手而言道:“吾儿乡闱奏捷,当在丙子。那业师郑文锦,原注定今科中式,只因文锦做了几件亏心丧行之事,已把姓名褫革。吾儿在燕京旅邸,能拒绝蕙姑,不淫闺女,上帝以其操行清严,增寿一纪,又拔在今科连中,故特来与夫人报喜。”言未绝,但闻竹萧细乐,一片喧沸,夫人因以问公,公道:“此正蕊珠放榜耳。”夫人道:“相公误矣,今方七月,秀才尚未入场,怎去放榜?”公笑道:“夫人有所未知,人间揭晓,须俟八月下旬;至于天上,只在七月望后,便把应中俊英姓名俱已填定矣。”夫人再欲诉叙衷怀,却被树枝一绊,忽然惊醒。梦中之言,一句不忘,只以钱生该在南场赴试。为何反在北京,猜疑不决。
晓起,以告范夫人。范夫人道:“贤郎君掞藻摛葩,才高八斗,今秋奏捷,不察可知,致使夫人得此奇梦,先为之兆耳。”
俄而三场考过,又早放榜之期,只见江上黄旗飞报崔李二生,俱获捷了。同社中,唯陆希云三报已捷。夫人望至月初,喟然叹道:“我儿竟在孙山之外矣”。
盖生虽在北场中选,只因鸣皋为生纳监,注了金陵祖籍,又把姓名改了魏芳,故报捷的只到东昌任上,兼往金陵旧宅。直到十月中,鸣皋方有书至,说生已在北闱中式,夫人大喜道:“曩夕之梦,信不谬矣。”范夫人、小姐,俱捧觞称贺。秋烟闻了喜信,满怀欣悦,不言可知。钱贞便欲竖立旗竿,夫人止住道:“偶尔侥幸,为什么惊天动地?且待春闱及第,竖亦未迟。”又有几个靠势家人,概不收纳。
既而陆希云公车北上,老夫人馈送赆仪,并修书寄生不提。
且说郑心如自谤生之后,崔子文诉向同社,将欲群声其罪。又被李若虚当面唾骂了几番,心如恐失体面,只得走出朋友,向崔、李恳息,又请各家,肉袒致谢,其事方寝。只因此名一播,那姑苏仕宦,悉知其奸险异常,再有谁人请荐?心如自觉无颜,避到临安暂住。恰好遇着在城乡宦,有胡御史者,延请西席。
那御史是谁?即憨公子胡伯雅之父也,现任副都御史,告病在乡,因憨公子目不辨丁,要请名师指教。郑心如访知这个机会,即央门客常不欺荐引,且许以厚谢,不欺便力荐心如,心如又誊出几篇窗稿,具名拜谒。
胡御史把文章细观,击节赞赏道:“清新藻丽,必中之才也。”因此馆事一言而妥。心如既进馆中,援取憨公子之性,每日功课;并不讲书做文,只谈论些闲经赌诀,以至闺阃鄙亵之事。及在胡御史面前,则又极口赞道:“令郎公子,亏其指授窾窍,近来文字,气已食牛矣”。兼以胁肩谄笑,惯会趋迎,故不但憨公子日渐投机,而胡御史亦破格相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