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婆、儿女逼不过了,咽了一口气,方才一五一十把数实收合不成数,缺少一张的事说了出来。太太接口道:“我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是为着这个,有什么要紧!” 他道:“你妇人家晓得什么!这比不得别的东西,缺少可以赔得出的,这是无价之物,倘若误裁发出,别人得了去,填个道台,或是填个大花样知县,银子就是上万的数儿。总局是公事公办,这一笔巨款就要着落在我身上。我一个穷候补,怎么赔得起!虽说赚积了千多银子,拿出来补平色都不够。这还是小,倘若是有人陷害我,在上头说句闲话,追问起来,更是不容分辩的。加我个捐输舞弊罪名,那就可重、可轻,至轻也是个出口。我偌大年纪,还能到新疆、黑龙江去走一趟吗?” 说着又不住落下泪来。太太听了有这样的事,不由得也痛哭不了,抽抽咽咽地叫儿子、女儿:“你们去替爹爹仔仔细细再统统数一数,不要你爹爹急昏了,数差。” 说着自己也站起身来,带着儿女们分头地数去,闹得一片。还是只有二千四百九十九张。太太眉头一皱,叫声:“ 老爷,你这件事从没有经过别人的手,自办起头一直到现在,都是你公孙两个。叫宝光来问问,不要他弄错了。” 便吩咐老妈子,喊外孙少爷来。老妈子出去,一刻回来说:“外孙少爷打早起出去,连午饭都没回来吃。”太太道:“叫王福去找他回来。”这里少爷、小姐把一些实收归好了,扶着老爷上床躺下。
等到二更多天,宝光在外头吃得烂醉回来,在外公房里打个照面,躲到厢房去睡觉。太太看见他脸上像关老爷,一步三跌的,还能够问他什么。心中又气又急,一言不发,由他睡去。等到明天再问。提心吊胆地扶侍老爷,生恐怕又闹别的故事。一夜到明何曾闭眼。等到第二天天才亮,就叫老妈把宝光喊起来,问他:“可还记得填实收的时候,有没有裁出夹张去,现在数来数去,总是少了一张。你公公急得这个样儿,昨天闹得天翻地覆,你到高兴出去,灌了一肚子黄汤回来躺尸。快想想,如果记得出来,那怕花几个钱,向那人买回来。”宝光睖了一睖道:“等我想想。” 又道:“ 误发出去,想取回来,怕不容易呢!”太太道:“救你公公要紧,拿钱不上算罢了。” 宝光道:“ 婆婆打算出多少钱?” 太太道:“那还有便宜我们的。多则千八百,少则三五百。只要对数儿,让你公公平安无事销了差,我没钱,当卖都说不了。你不要尽着说闲话,快些想呀!” 宝光点点头,不慌不忙走上前来,跪在他外公跟前,双手抱住外公的腿,未曾说话,先流下泪来。他外公、外婆还当是他误裁夹张出去,要求宽恕他的疏忽。太太道:“你不要这样。你果真是裁出夹张,只要记得清楚是发给什么人,我们去央求他,或是花钱买回来。”宝光摇摇头,又叫了一声:“ 我的亲公公,想外孙三岁失母,四岁丧父,若不是公公、婆婆抚着,那里能够长得这么大。外孙千不好,万不好,总求公公婆婆看着死的父母面上,外孙有句话,总求公公、婆婆许允了外孙才敢说。”他外公道:“有什么话快说,我总可以答应你的。” 宝光道:“公公答应就是外孙的万幸。”太太急道:“答应。你说罢。”宝光拭干眼泪说道:“ 就是公公缺数的一张实收,一不是公公数错,二不是裁了夹张,实在是外孙心里想着,今年已经是上二十岁的人了,一事不成。公公若大年纪,外孙不能尽点孝道,还要累着公公吃穿,问心着实不安。千思万虑,无计可出,看着三亲四戚个个争利成名,一不经商,一不作贾,都是在官场中生发出来。外孙自己度量自己文提不起笔,武开不开弓,作农无田可耕,经商无本可垫,只有做官这个把戏,自己还可以耍得来。公公现成办着捐输,是外孙一时荒唐,填了一张通判实收,虽然没有禀知外公,然外孙却有一层用意。现在天天在外头忙碌,正为张罗引见的款子,原想引见到省,混一两个差事到手,先把这笔捐款归上。不料捐输限期不早不迟,又要满了,立刻造报,使外孙措手不及,连累公公着急。” 说着便在怀中掏出实收呈与他外公。年貌、三代、履历、官职皆已填得现现成成,核计数目,却只有一千多银子。他外公看见这一张实收,哭又不是,笑又不是,一张瘪嘴合不拢来,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突出,只管望着宝光。宝光又含着泪说道:“外孙这事已是出之万不得已。外公有恩在先,总要求终始成全了外孙,将来有出头日子,饮水思源,总不忘了外公。” 太太在旁说道:“宝光,你做事也太冒失了!可怜你公公辛辛苦苦,办这回捐输,能有几个钱多余?就是你要捐官,也得先同你公公商量商量。你公公就是你一个外孙子,自奶抱里抚了这么大,眼巴巴地望你成人。捐官是正经事,没有不答应你的,你偷鸡摸狗的脾气,到大不改。你知道填了实收去不要紧,禁不起把你公公急杀了。他若大年纪,倘然急出了个三长四短,可怎么了!”宝光低声下气朝着太太高一声婆婆,低一声婆婆,喊了个亲热蜜甜:“ 千差万错总是外孙该死。既已填了,悔也悔不转来,还要求公公、婆婆看破点,譬如当初误裁给人,现在拿钱问人家恳情,还保不住买得回,买不回,率性成全了外孙,将来好好孝顺你两位老人家。” 太太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