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中已先说过,修身俟命,不可行险。切不可把这两句,便做腐语看成。至于做官的,肯做义夫。为妓女的,能知节侠,是这样一种人,就是天亦无可奈何得他。所以老天决不将这口气,去难为那些庸碌之人,而庸碌之人倒单只怕天去难为他。老天又必欲尽力去处置那些崖岸之士,而崖岸之士偏不怕天去处置他。要知自已的文光笼罩在九天之上,所谓石破天惊逗秋雨,岂是无谓。唐六如陶情山水,间卖诗文,不意此种旷远高致,已为倚妆想到。如此活计,较之当炉沽酒,抱瑟调筝者,大相悬绝。
话说倚妆全亏水府送入宦门,便晓得舟中义父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处分花案的察院。他居家正直,无意为官,怎不使人倾心敬服。但只是倚妆心里,总没有一刻不想着丽卿,故此悉眉不展。又念着文娟、弱芳,不知飘零何处,好生放心不下。
彼时,易水在姑娘家里,已略有影响,晓得倚妆出避的消息,但不晓得其中这一段生生死死,惊天动地的缘由。一日,正在书房中寻思含泪,因作《长相思》三调拈之壁上。
其一调:
茶满匙,酒满匙,架上图书几上诗。昏昏睡起迟。花一枝,月一池,梦到关情人不知。相思知几时?
其二调:
风有声,雨有声,风雨无心愁自生。萧萧梦不成。度黄昏,眼黄昏,因甚月无痕。阳台何处寻?
其三调:
月也单,人也单,月影无聊人影寒。愁来风雨残。别无端,见无端,别处谁知见处难。风波顷刻间。
正在悲痛之际,不觉身子困倦,凭几而卧。忽听得叩门之声,易水只得拭去泪痕,启门观看,却原来是姑娘到此。易水连忙迎接,进来坐定姑娘说:“我闻得宗师已行牌按临科举,想来孩儿本省已该科举了。论起理来,还该回到本处应试,但只是路途遥远,放心不下,不如替你纳个卷子,就入籍在我这里,再为童子科一试何如?”易水只因故乡决难出头,正欲如此,遂满口应允。即着苍头备办试卷,连赴府县考试,俱蒙取录送道。不隔得一月,宗师考毕,将鲁昭取作批首,又准应试入常到家欢天喜地,姑娘设席称贺,自不必言。
到了七月初头,槐黄桂发,举子匆忙。易水只得辞了姑娘,竟往杭州应试,又好取便打探倚妆消息。拜别慈嶂,即日束装起身。姑娘见他说要去科举,这是一桩美事,也不款留。随即唤几个老到家人,收拾行李食物,差拨苍头随行服侍,一同司茗出门。雇了一只船,竟到杭州贡院前,赁下一间小寓。
易水一到寓所,哪里肯一刻坐定,终日寻思探听苏州来往客人,体问倚妆究竟下落。正走到贡院前西桥直街上,只见一个大香馆在那里,里面摆着许多的古董。桌上放着一个好白锭的香炉,炉内烧着一块好香,甚是精致可爱。易水抬起头来,看见招牌上写着”苏州香馆”四个字,正中机谋,就挨身进店,假做买香的名色。讨得香目出来一看,上面开载无数龙涎、安息、俺叭、沉速、西域夷香等样。易水接口闲问那店主人道:“贵处近有甚新闻吗?就是那前年余秀才的事,可是怎么样结局了?”那店主人打着乡谈说道:“罗个余秀才事,勿要提起,侬害得介人勿浅哉。个也铁消话渠,又阿是晦气得势,撞着一个往苏州经过个奢个官员,晓得子奢花案个影响,到子京通话个样事,又有那听见个勿知个头猪缠错子话得价厉害凶险得势。真个是:点水能兴千迭浪,电光惹起一天云。
把个一班儿女娘都惊走子他乡远处去哉,半点勿知下落。真是个书呆弄出奢个把戏,如今连余秀才也勿知走到罗里去哉!”易水听见这一番说话,浑身好似水浸的一般,冰骨死冷,莫知所措。呆了半晌,一字不回,扎挣回寓。未离数步,一跤仆地,惊得那过往居民都攒做一堆来看,认定是这相公必是吃酒醉了。幸喜家人接着扶归调治,不在话下。
不知不觉,又到了八月初八。正要进场的时节,还是带着病,只得勉强装束,进院听点。三场已毕,众人只见他哭哭啼啼,不知为着甚么。只有司茗心里明白,也只做不得知,假慌做一团。看起来,《西楼记》中有一个泣试的于郎,《绾春园》内有一个病试的场主,总来哭也徒然。不知他们只是要哭,想这两个人一哭,毕竟侥幸得中,还是会哭的便宜。故易水也在这考场中学哭其试。
要晓得,如今进场的,那一个不哭出个苦水叮咚来。此又是不济事的脓包,哭杀了也不中用。我劝他,不如在场里嘻笑介儿,东张西望的,过了一日,腔着投递白卷。只落得骗吃几碗糙米饭,拿几个大馒头回来,为闾里光耀,说我也观场的天话也好。易水此番,哭了出常到得揭晓这日,报子打将进来,却报中了第四名经魁。可见人的功名,迟早自有一个定数。先年余丽卿中了第二,只因房师赌气,决要中元,留到下科。岂知又隔数年,历尽许多艰苦,倒反中落了两名。今日既中,免不得备些鼓乐马匹,往布政司吃宴。易水正骑着马行到清河坊,一路想起前年宴上,被按台来拿的故事,又哭将起来。跳下马,也不去赴宴,竟路回下处,叫些家人去收了鹿呜筵席。次日一边打发家人回去报喜,一边勉强答应这些旧例,殊不耐烦。竟叫船回到衢州,拜谒姑娘。此时受贺开筵,另有一番阔绰。总是这些都不在易水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