砧搬弄得铛铛介响。走进去嘁嘁喳喳的讲了几句,便捧着支烟袋笑嘻嘻的出来,将烟袋送给少甫,才各自落坐,叙起契阔来。
危先生道:“妹夫在江南过活得好。前儿寄信来说不久要到福建去,我原不放心,常说父母面上只有这个妹子,这一去隔得愈远了,不想今日倒得上京来。”少甫正要说话,珠姑奶奶抢着笑着说道:“老妈子浸没锅儿里,说也话长呢。你妹夫前儿在江宁县衙里时倒也好。后来你外甥女儿没了”郑氏在隔壁听了珠姑奶奶话,接着道:“可不是么,玉一般的孩子,怎便没了。亲戚家隔了路,锭也没送包儿。我说姑奶奶是自己人。倒不得便抱怨没礼节儿。要是别个,不说不疼孩子,便说是连亲妹子都忘了呢。”珠姑奶奶笑道:“嫂子说笑话呢。亲兄亲嫂面上,那里就论到这些上头来。后来县太爷调了。你妹夫的饭碗是要人家送上门的。世界那里有空饭碗搁着等人的呢?
高不就低不凑的闲了一年,家计自然越发艰难了。前儿你妹夫家姨丈有信从福建来,说做了巡按司署的秘书了,要四五十块钱的勾当还容易位置。我喜得什么似的,催他快走。谁知他一日挨一日的,不到一月,那姨丈又?误斥革了。”
说时,向少甫手中接过烟袋来,吹了几口,接着说道:“哥,你想开门七件事,还是少得衣着、少得吃喝?天可怜见,千探万听的,晓得你妹夫的堂舅舅刘八爷,现在财政部里当差使,手面也还有,才赤紧的投奔了来。一来寻个出路,二来瞧瞧哥嫂呢。”危先生沉吟了回道:“至亲聚首,原是件快事。
只千里投奔,认堂舅舅做靠山,怕打错了主意呢。”少甫不住点头。珠姑奶奶笑道:“妹子原说读书人是子云诗曰拘惯了的,哥说靠不祝有门路么?门路原要人去钻的。小秦王登基还要打三年仗,世上有现成饭吃,叫化儿也坐着不动了”正说着,郑氏在里边唤阿桃。珠姑奶奶忙道:“偏劳了嫂子了。左右是自己人,青菜白饭也行了。劳师动众的,家里又没三鬟四婢的。你要什么,妹子来帮着罢。”说完,走了进去。
一回又札着双油手儿出来,向危先生道:“你妹夫是有些临场怯。成日价记念着哥,见了面又哑了嘴巴了。”又向着少甫道:“我帮嫂子去。你也把江南事情给哥谈谈啊!”说道,又笑着进去了。
危先生见少甫穿件半新旧的蓝缎薄棉袍儿,方袖对襟团花元缎褂儿,鬓发半斑,风尘满面,不觉叹息道:“举世浑蒙,仕途尤秽。就令得志,殊非自好之士所宜久居呢。”少甫停了会道:“谋生事难,遂忘清白。明知得非乐土,怎奈失更牵愁。
这‘自好'两字,只索向饱暖而后从头忏悔哩。”危先生怕他不快,将话岔开,讲些京华故实。
那阿桃早捧了盘出来,盘内盛着两碟菜,并酒壶杯箸等。
那江南带来的老妈子帮着打开了桌椅,郎舅两人便对酌起来。
郑氏道:“姑奶奶也喝一杯去罢。没见过客人厨下忙着,主人反坐着吃喝的。”珠姑奶奶笑道:“我们还算得客么?你妹夫这会得了事也罢,没事时,看要四个肩膀担着两口儿吃着嫂嫂一辈子呢。”这几句话,说得隔壁危先生同少甫笑都起来。郑氏笑撵着他道:“你给我出去坐,莫尽在这儿斗玩笑罢。”说完,直把珠姑奶奶撵了出来。
珠姑奶奶才打横坐了,一面喝酒,一面商量明天去找刘八爷的事。珠姑奶奶道:“这又须哥替你妹夫一遭了。他是才上京的,丈二长和尚那里摸头颅去?衙门上去找人是不便的,还得向衙门问明白了他的住处,到他住处找去才便呢。”危先生道:“这也不是费手脚的事。只那刘八爷官名职衔是应该先晓得的。”珠姑奶奶正夹了块鸡,搁下瞧着少甫道:“不是叫其什么吗?”少甫道:“他官名原叫其光。只职衔却不很明白,多怕是个签事罢。”
危先生听是刘其光,不觉抚掌道:“不想妹丈竟望门投止到这人。”少甫道:“舅兄认识么?危先生道:“人却不认识,只他是个著名的宝贝,精圆透亮,财政部里有数的干员呢。”
珠姑奶奶瞧着少甫道:“可不是我那句话么,谁是天生的三头六臂儿,左不过会自己打点罢了。”少甫听了微笑不语。危先生正色道:“一刹风华,吾侪自非所及,待到头荣辱,却还各未可知呢。”说时,阿桃端上饭来。这一宵至亲话故,自然有许多的琐屑。从此,戚少甫夫妇便暂住在危先生家里。
再说那刘其光,本来是全(前)清时的江苏候补从九,在巡警讲习所读了半年的书,居然成了个警政人才,署了南区区官。口才也便给,几句应酬文字也还过得去,不上半年,便膺了上峰宠遇。后来巡警道寿州吉小香升调淮北盐运,其光便加捐了个盐大使,跟了小香去,小香留他充了个总文案。从此两人竟成指臂。民国成立,小香一帆风顺,竟做了财政总长。其光便由盐大使资格不次超擢,变了签事的荐任官。自谓外而厅长,内而司长,可探囊而得。不想小香不久罢去,款段出都。
一人更易,全局尽翻,小香旧人,被新总长粤东齐之章如扫落叶一般,一个个翻下筋斗来。独有其光早就预备下这着,恳着小香移交时,将他这签事饭碗向新总长殷勤托付,才算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