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那知他轻轻把手向自己摇了几摇,一手提着笔向一张纸上横七竖八的画着。忽而微笑,忽而长叹。
身子虽兀然坐着,觉他心思上的忙迫,比循墙环走的还甚。虽不知自己说的话究竟听见了没有,便也不敢去多问,只默默的立在那里。这也算是他生平破题儿第一回,要是别个人不理他时,早奋臂大呼,骂一个畅快哩。
又好一回,见尾生将那张纸一丝丝扯个粉碎,着枝火柴,一条条烧了,才回眸冷然道:“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都是不关重要的勾当。我今问你,譬如我为了一件公事,要差你到极危险的地方去,你能顶着个死字去做么?”渔阳正没出气着,听见这句话,不觉勃然道:“只要死得爽快,比活着受气强多。
你尽管使唤罢!”说完等着话,似立刻要走的样子。
尾生笑道:“原也未必定死。只须把死字顶着,便什么事也不顾了。我问你:第一件,能受尽气恼,不恶声相向,把真面目藏去,装出假面目来同人周旋儿?”渔阳道:“能,能!
第二呢?”尾生道:“第二,问你在这儿知己的,有荷戈执戟的人物么?”渔阳道:“有,有!第三呢?”尾生道:“第三,问你”说到这儿时,霍的立起身来,冷下旁(防)向渔阳脸上一掌道:“呸!你会办得这些,也做那无益有损的事了。”
渔阳不觉大怒,想还敬他一掌。忽然颊上掌痕直印入心里,把知识打将开来,恍然大悟,把怒意全般收敛,笑嘻嘻道:“这打也是玩得的。你不信我这句话,便算是我吃多了,放屁罢了!”
尾生不觉大喜,拦头一揖道:“不想你这几天来,工夫长进了许多。”渔阳也笑道:“工夫长进不长进也罢,只面上还辣辣的在那里作痛呢。”尾生见他这样,非常快活,悄悄的附耳向他说了几句,他便欣然走了。
这一去不打紧,那时甘棠、伯纯正在挹芬家,忽见一人送进封信来。见是鹤山的。忙抽出来看时,见上边写道:仆以家祸获罪长者。幽锢之惨,及今五日,重以蛾眉谣诼,遂令鹦鹉笑人。嗟乎,不幸生世家,礼法矩?,触地网罗,挛禁之下,闾巷损其愁苦,而人言乐莫若长鹤山,此际或识者谅之耳。昨晨有粉饰仆事告阿兄者,老人阿柄既倒,卧榻鼾人,闻讯之后,乃为他人作嫁,又怒仆无状,挟雷霆之威以兴。夫仆特一狂生耳,箕裘之罪,诚何足辞。然以视攘羊之子,犹有窃恕,知我者天,曷其有极。然此仅足为君子言耳。君辈以仆故,亦遭疑妒,而献媚者且谓是讷毗之伦,罪逾诛戮。窃恐笙歌未撤,斧锧可怀。谨密以闻。
嗟乎,时日卒卒,生死未知,仆诚休矣,而徐陈应刘,一世人伦,沐浴自归,当亦不失故秩。是在识时务者自策之耳。挹芬何状,为仆劳苦不荆两人看了这信,不觉面色骤变。甘棠放下酒杯,不住循墙而走,一面立刻呼套车。伯纯却不脱书生呆气,拍案叹息道:“这从那里说起!鹤山竟遇这箕之煮。他教我自策,这不是明明骂我么?拼我这付(副)老骨头不着,到今日倒要打个千秋计较呢。”
甘棠见他这样,微微笑着,先自走了。
伯纯也不去管他,只将那信一看再看,叹息不已。挹芬不解所谓。只站在旁边问:“长公子写些什么?”伯纯将张纸递给他道:“公子不能来,却很牵挂你,嘱你自己保重呢。”挹芬听了,黯然不语。伯纯道:“我今天不醉不归。你教他们把这些肴核收拾了去,只留几个碟子,我们慢慢的饮罢。”挹芬叫人上来,将残肴撤了去,把杯碟另移在个矮几上,自陪着伯纯上炕小饮。伯纯喝了几杯,想起自己原是个名宿,不应出处之间,造次到这样。如今临崖欲勒,悔已无及。不觉从良心上一缕缕热将上来,直红到面上,执着杯低首无语。
挹芬知道那信上定有些蹊跷,只不便去问他,但说:“大人万事排遣些,看杯里酒冷哩。”伯纯停了杯,突然问道:“像你们门户人家,一个姐儿忽然良心发现,把旧时生活一概弃去,情愿布衣菜饭,也算得是个有志气的人么?”挹芬知伯纯必定别有个意思在那里,点头道:“怎不能算有志气?只污泥不染,天壤间那里有过这种人来。”伯纯听了,忽然击节大笑道:“挹芬警我不浅!我今夜便要脱弃一切,借你妆阁作我个清修道场哩。”说完,觉得心地开朗,连眼前那只电灯也似光明了许多。
两人又饮了几杯,听得窗外萧萧落叶,远远的送来一阵秋风,带着些残歌余笛吹来。接着一阵笳鼓声,四郊相应,把庭前落叶惊得乱舞。伯纯不觉感怀家国,一段牢骚非诗莫吐起来。
便就几上写了《秋兴八首》道:
落叶萧萧枫树林,鬼来窥户夜森森。
一天霜压关山壮,万里魂归海国阴。
白发未消他日恨,黄花犹识故人心。
西风高处应无禁,倘为征人送暮砧。
太液无波玉蝀斜,颇闻天子字重华。
九秋鹰饱能摩翅,八月河清尚待槎。
仙露擎成双掌泪,暮烟吹落一城笳。
如何灵沼芙渠岸,寂寞开为红蓼花。
西山隐隐起斜晖,南雁冥冥入翠微。
幽谷哀猿能独笑,向阳秋燕故群飞。
过江庚信文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