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经历呢,却并不觉得讨厌,反觉新鲜有兴。从此彩云就和三儿双宿双栖在新居里,度他们优伶社会的生涯。三儿每天除了夜晚登台唱戏,不是伴着彩云出门游玩,就是引着子弟们在家里弹丝品竹、喝酒赌钱。彩云毫不避嫌,搅在一起,倒和这班戏子厮混得熟了。向菊笑最会献小殷勤,和彩云买俏调情,自然一天比一天亲热了。
自古道快活光阴容易过,糊涂的光阴尤其容易。不知不觉离了金门,跟了孙三儿已经两个月了。有一天,正是夏天的晚上,三儿出了门;彩云新浴初罢,晚妆已竟,独自觉得无聊,靠在阳台上乘凉闲眺。忽听东西邻家车马喧阗,人声嘈杂。抬头一望,只见满屋里电灯和保险灯相间着开得雪亮,客厅上坐满了衣冠齐楚的宾客,大餐间里摆满了鲜花,排列了金银器皿,刀叉碗碟,知道是开筵宴客。原来这家乡邻,是个比他们局面阔大的一所有庭园的住宅,和他们紧紧相靠,只隔一道短墙。那家人家非常奇怪,男主人是个很俊伟倜傥的中国人,三十来岁年纪,雪白的长方脸,清疏的八字须,像个阔绰的绅士。女主人却是个外国人,生得肌肤富丽,褐发碧眼,三十已过的人,还是风姿婀娜,家常西装打扮时,不失为西方美人。可是出门起来,偏欢喜朝珠补褂,梳上个船形长髻,拖一根孔雀小翎,弄得奇形怪状,惹起彩云注意来。曾经留心打听过,知道是福建人姓陈,北洋海军的官员,娶的是法国太太。往常彩云出来乘凉时,总见他们俩口子一块儿坐着说笑。近几天来,只剩那老爷独自了,而且满面含愁,仿佛有心事的样子。有一天,忽然把目光注视了她半晌,向她微微地一笑,要想说话似的,彩云慌忙避了进来。昨天早上,索性和贵儿在门口搭话起来。不知怎地被他晓得了彩云的来历,托贵儿探问肯不肯接见像他一样的人。彩云生性本喜拈花惹草,听了贵儿的传话,面子上虽说了几声诧异,心里却暗自得意。正在盘算和猜想间,那晚忽见间壁如此兴高采烈的盛会,使她顿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触,益发看得关心了。那晚的女主人似乎不在家;男主人也没到过阳台上,只在楼下殷勤招待宾客。忙了一阵,就见那庭园中旋风也似地涌进两乘四角流苏、黑蝶堆花蓝呢轿。轿帘打起,走出两个艳臻臻、颤巍巍的妙人儿:前一个是长身玉立,浓眉大眼,认得是林黛玉;后一个是丰容盛鬋,光彩照人,便是金小宝。娘姨大姐,簇拥着进去了。后来又轮蹄碌碌地来了一辆钢丝皮篷车,一直冲到阶前,却载了个娇如没骨、弱不胜衣的陆兰芬。陆陆续续,花翠琴坐了自拉缰的亨斯美,张书玉坐了橡皮轮的轿式马车,还有诗妓李苹香、花榜状元林绛雪等,都花枝招展,姗姗其来。一时粉白黛绿,燕语莺啼,顿把餐室客厅,化做碧城锦谷。一群客人也如醉如狂,有哗笑的,有打闹的,有拇战的,有耳语的。歌唱声,丝竹声,热闹繁华,好象另是一个世界。那边的喧哗,越显得这边的寂寞,愣愣的倒把彩云看呆了。突然惊醒似地自言自语道:“我真发昏死了!我这么一个人,难不成就这样冷冷清清守着孙三儿胡拢一辈子吗?我真嫁了戏子,不要被天下人笑歪了嘴!怪不得连隔壁姓陈的都要来哨探我的出处了。我赶快地打主意,但是怎么办呢?一面要防范金家的干涉,一边又要断绝三儿的纠缠。”低头沉思了一会,蹙着眉道:“非找几个上海有势力的人保护一下,撑不起这个……。”一语未了,忽然背后有人在他肩上一拍道:“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彩云大吃一惊,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向菊笑,立在她背后,嘻开嘴笑。彩云手揿住胸口,瞪了他一眼道:“该死的,吓死人了!怎么不唱戏,这早晚跑到这儿来!”向菊笑涎着脸伏在她椅背上道:“我特地为了你,今晚推托嗓子哑,请了两天假,跑来瞧你。不想倒吓着了你,求你别怪。”彩云道:“你多恁来的?”菊笑道:“我早就来了。”彩云道:“那么我的话,你全听见了。”菊笑道:“差不多。”彩云道:“你知道我为的是谁?”菊笑踌躇道:“为谁吗?”彩云披了嘴道:“没良心的,全为的是你!你不知道吗?老实和你说,我和三儿过得好好儿的日子,犯不上起这些念头。就为心里爱上你,面子上碍着他,不能称我的心。要称我的心,除非自立门户。你要真心和我好,快些给我想法子。你要我和你商量,除了你,我本就没有第二个人好商量。”菊笑忸怩地拉了彩云的手,低着头,顿了顿道:“你这话是真吗?你要我想法子,法子是多着呢。找几个保护人,我也现成。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能叫我见了舔不着的糖就跑。我也不是不信你,请你原谅我真爱你,给我一点实惠的保证,死也甘心。”说话时,直扑上来,把彩云紧紧抱住不放。彩云看他情急,嗤的一笑,轻轻推开了他的手道:“急什么,锅里馒头嘴边食,有你的总是你的。我又不是不肯,今儿个太晚了,倘或冷不防他回来,倒不好。赶明天早一点来,我准不哄你。你先把法子告诉我,找谁去保护,怎么样安排,我们规规矩矩大家商量一下子。”菊笑情知性急不来,只好讪讪地去斜靠在东首的铁栏杆上,努着嘴向间壁道:“你要寻保护人,恰好今天保护人就摆在你眼前。那不是上海著名的四庭柱都聚在一桌上吗?”彩云诧异地问道:“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