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还有多少厢房,场中却已停着好几辆客车。雯青看这店还宽敞,就叫把车赶进去,一进门还没下车,就听金升高声粗气,倒在那里给一个胖白面的少年人吵架。少年背后,还站着个四五十岁,紫膛脸色,板刷般的乌须,眼上架着乌油油的头号墨晶镜,口衔京潮烟袋,一个官儿模样的人。阶前伺候多少家人。只听金升道:“哪儿跑出这种不讲理的少爷大人们,仗着谁的大腰子,动不动就捆人!你也不看看我姓金的,捆得捆不得?这会儿你们敢捆,请捆!”那少年一听,双脚乱跳道:“好,好,好撒野!你就是王府的包衣,今天我偏捆了再说!来,给我捆起这个没王法的忘八!”这一声号令,阶下那班如狼如虎的健仆,个个摩拳擦掌,只待动手,斜刺里那个紫膛脸的倒走出来拦住,对金升道:“你也太不晓事了!我却不怪你!大约你还才进京,不知厉害。我教你个乖,这位是户部侍郎总理衙门大臣庄焕英庄大人的少大人,这回替他老大人给老佛爷和佛爷办洋货进去的。这位庄大人仿佛是皇帝的好朋友、太后的老总管,说句把话比什么也灵。你别靠着你主人,有一个什么官儿仗腰子,就是斗大的红顶儿,只要给庄大人轻轻一拨,保管骨碌碌地滚下来。你明白点儿,我劝你走吧!”雯青听到这里,忍不住歘地跳下车来,喝金升道:“休得无礼!”就走上几步,给那少年作揖道:“足下休作这老奴的准,大概他今天喝醉了。既然这屋子是足下先来,那有迁让的理。况刚才那位说,足下是小燕兄的世兄,兄弟和小燕数十年交好,足下出门,方且该诸事照应,倒争夺起屋子来,笑话,笑话!”说罢,就回头问着那些站着的店伙道:“这里两厢有空屋没有?要没有,我们好找别家。”店伙连忙应着:“有,东厢空着。”雯青向金升道:“把行李搬往东厢,不许多事。”此时那少年见雯青气概堂皇,说话又来得正大,知道不是寻常过客,倒反过脸,很足恭地还了一揖,问道:“不敢动问尊驾高姓大名?”雯青笑道:“不敢,在下就是金雯青。”那少年忽然脸上一红道:“呀,可了不得,早知是金老伯,就是尊价逼人太甚,也不该给他争执了!可恨他终究没提个金字,如今老伯只好宽恕小侄无知冒犯,请里边去坐罢,小侄情愿奉让正屋。”雯青口说不必,却大踏步走进中堂,昂然上坐。那少年只好下首陪着。紫膛脸的坐在旁边。雯青道:“世兄大名,不是一个‘南’字,雅篆叫做稚燕吗?这是兄弟常听令尊说的。”那庄稚燕只好应了个“是”。雯青又指着那紫膛脸的道:“倒是这位,没有请教。”那个紫膛脸的半天没有他插嘴外,但是看看庄稚燕如此奉承,早忖是个大来头,今忽然问到,就恭恭敬敬站着道:“职道鱼邦礼,号阳伯,山东济南府人。因引见进京,在沪上遇见稚燕兄,相约着同行的。”雯青点点头。庄稚燕又几回请雯青把行李搬来,雯青连说不必。
却说这中堂正对着那个围场,四扇大窗洞开,场上的事一目了然。雯青嘴说不必的时候,两只眼却只看着金升等搬运行李下车。还没卸下,忽听门外一阵鸾铃,珰珰的自远而近。不一会,就见一头纯黑色的高头大骡,如风地卷进店来。骡上骑着一位六尺来高的身材,红颜白发,大眼长眉,一部雪一般的长须。头戴编蒲遮日帽,身穿乌绒阔镶的乐亭布袍,外罩一件韦陀金边巴图鲁夹砍肩,脚蹬一双绿皮盖板快靴,一手背着个小包儿,一手提着丝缰,直闯到东厢边,下了骡,把骡系在一棵树上,好象定下似的,不问长短,走进东厢,拉着一把椅子就靠门坐下,高声叫:“伙计,你把这头骡好生喂着,委屈了,可问你!”那伙计连声应着。待走,老者又喊道:“回来,回来!”伙计只得垂手站定。老者道:“回头带了开水来,打脸水,沏茶,别忘了!”那伙计又站了一回,见他无话方走了。金升正待把行李搬进厢房,见了这个情形,忙拉住了店主人,瞪着眼问道:“你说东厢空着,怎么又留别人?”那店主赔着笑道:“这事只好求二爷包荒些,东厢不是王老爷来,原空着在那里。谁知他老偏又来到。不瞒二爷说,别人早赶了。这位王老爷,又是城里半壁街上有名的大刀王二,是个好汉,江湖上谁敢得罪他!所以只好求二爷回回贵上,咱们商量个好法子才是。”一句话没了,金升跺脚喊道:“我不知道什么‘王二王三’,我只要屋子!”场上吵嚷,雯青、稚燕都听得清清楚楚。雯青正要开口,却见稚燕走到阶上喊道:“你们嚷什么,把金大人的行李搬进这屋里来就得了!”回过头来,向着阶上几个家人道:“你们别闲着,快去帮个忙儿!”众家人得了这一声,就一哄上去,不由金升作主,七手八脚把东西都搬进来。店家看有了住处,慢慢就溜开。金升拿铺盖铺在东首屋里炕上,嘴里还只管咕噜。雯青只做不见不闻,由他们去闹。直到拾掇停当,方站起来向稚燕道:“承世兄不弃,我们做一夜邻居吧!”稚燕道:“老伯肯容小侄奉陪,已是三生之幸了!”雯青道了“岂敢”,就拱手道:“大家各便罢!”
说完,两个俊童就打起帘子。
雯青进了东屋,看金升部署了一回。那时天色已黑,屋里乌洞洞,伸手不见五指,金升在网篮内翻出洋蜡台,将要点上。雯青摇手道:“且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