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爱珠,姿色甚是平常,生意也不兴旺。自从那日瞿耐庵破例跟着朋友吃花酒,因为他没有局带,有个朋友就把爱珠荐给与他。爱珠生意本来清淡,好容易弄到这个孤老①,岂有不巴结之理。当夜吃完了酒,其时已经不早,爱珠屡次三番要留瞿老爷住在他那里。无奈瞿老爷一来怕有玷官箴,二来怕"河东狮吼",足足坐了一夜。爱珠也就陪了一夜。到了第二天,过江回省,见了太太,胡造一派谣言,搪塞过去。这便是第一次破戒。这次住虽未住,然而瞿老爷心上感念爱珠相待之情,已觉得是世界上有一无二了。
①孤老:嫖客。
后来瞿老爷时常跟着朋友们过江闲逛。人家请他吃酒,爱珠少不得也要敲他吃酒,朋友们也要他复东道。推来推去,无可推却。使有一天,趁太太到戴公馆宝小姐那里请安,午饭之后,跟班的回来说:"太太跟着戴太太到了制台衙门里去,留住了吃晚饭,今天恐怕不得回来,叫小的回来拿衣服。"瞿耐庵一听大喜,晓得太太是在戴公馆、制台衙门常常住的,今天决计不回,便趁这个空,偷偷开了箱子,换了一身的新衣服。齐巧这天早上领的薪水尚未交帐,便包了二十块钱溜过江去,到得爱珠那里。一班好玩的朋友是天天在汉口的,自然一招就到。这天瞿老爷居然摆了一台酒,自己坐了主位。爱珠坐在身旁,不时还同他咬耳朵说话。直把个瞿老爷乐得手舞足蹈,比起候补老爷忽蒙挂牌署缺,接任之后第一次升堂理事,其开心也不过如此。
这天爱珠又留他。他晓得今天太太是不回家了,便尔一口答应。这一夜,他俩要好,自不必说。爱珠在枕头上诉说他本是好人家女儿,父母因为没有钱用,所以才拿他卖到窑子里来。"谁知竟是个火坑!老鸨的气也受够了!实实在在一天住不下去!你老爷倘若有心救我,就求你救到底!我只要出得此门,就是做丫头亦是情愿的!"说完了这两句,不住的唬嗤唬嗤的哭。瞿耐庵听了伤心,也帮着掉眼泪。后来爱珠再三问他:"你老爷的意思到底怎幺样……"瞿耐庵一时也回答不出;一来是爱他,二来又是可怜他,满心满意,想要弄他。但是一样:太太是著名的泼辣货,这事万万商量不通的。倘若瞒着他做了,将来这饥荒一定不少。因此便把念头冷了下来。禁不住爱珠一只手偎住他的脖子,一面又脸对脸的说道:"瞿老爷,你好狠心!我如此的求你,你都不肯可怜可怜我!你放心!我来的时候,老鸨只出二百五十块洋钱;你如今泼出再多一半,有了五百块,也尽够使的了。"瞿老爷一听五百块钱,不禁心上又毕拍一跳,思量:"我那里弄这五百块洋钱呢!"当时便楞住无语,然而心上又实实舍他不得,只说:"等明天商量起来再看",也没有回绝他。到了次日,约摸太太尚不会回家,恰巧有位朋友在别的窑子里约他吃酒打牌,因此也没有过江回省。这天爱珠又顶住他问过几次。瞿耐庵也巴不得讨他,但是苦于太太不准,二来亦是款项难筹,一时无从答应。
齐巧这天请他吃酒的这位朋友,姓笪,号玄洞,是湖北著名有钱的人。论起他的钱来,也不是自己赚的,是他老人家做武官,打"长毛",在军营里得来的。这两年他老人家过世了,他自己尚在服中,就出来烂嫖烂赌,无论什幺朋友都肯结交,一齐拉了来吃酒。不过他天生就的另外一种脾气,是:朋友遇有急难,问他借钱,他是是一毛不拔的;倘若是在窑子里替婊子赎身,或者在赌台上人家借做赌本,他却整百整千的借给人家,从来没有回头过。因此湖北官、幕两途,凡是好玩的人都肯同他交结。他并且很高兴借着官场势力欺压欺压那些乌龟王八开窑子的。
瞿耐庵晓得他这个脾气。齐巧这天正是他请吃酒,不觉打动念头,想好了主意,先走到笪玄洞相好家里,问"笪老爷来了没有?"窑子里人回称:"笪老爷刚起身,在屋里吃大烟呢。"瞿耐庵掀帘进去。笪玄洞立即起身相迎,劈口便问:"今儿晚上奉请条子接到了没有?"瞿耐庵忙称:"一定过来奉陪。"当下言来中语去,扳谈了半天。瞿耐庵思思索索,想要说又不好直说。楞了好几次,才走到笪玄洞身旁,附耳说了一句道:"有件事要同老哥商量。"笪玄洞见他来时,早已一手拿着烟灯坐焉洗耳恭听,听说有事商量,便正颜厉色的问他:"有什幺事情?"瞿耐庵又扭扭捏捏的半天,把脸涨的绯红,说道:"不为别的,就是爱珠的事情。"笪玄洞道:"可是你要娶他?"瞿耐庵道:"老哥真真是明鉴万里!怎幺一猜就猜着了!"说着,便把爱珠要跟他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又说:"别的都好商量,单是身价要五百块洋钱这件事顶烦难,一时往那里去凑!所以来同老哥斟酌斟酌。"笪玄洞道:"身价倒是小事。你是晓得我的脾气的:无论什幺好朋友,就是亲戚本家,他老子娘死了,没有棺材睡,跪在地下问我借钱告帮,这个钱我是向来不借的:倘然有人家要讨小,或是赌钱输了,这个钱我最肯帮忙的。不过你老嫂子答应不答应?不要将来我们旁边人都弄得没趣!"瞿耐庵又把脸一红道:"这个……"笪玄洞道:"这个怎幺样?"瞿耐庵道:"等我再去斟酌斟酌看。"笪玄洞道:"斟酌好了,快约我个信。我的钱是现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