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始末,说了一遍,又道:"当初并没有甚幺土匪,不过城厢里出了两起盗案。地方文武张大其词,禀报到省,上头为所蒙蔽,派了胡统领下来。其时地方上早经平安无事。偏偏又碰着这位胡统领好大喜功,定要打草惊蛇,下乡搜捕。土匪没有办到一个,百姓倒大受其累。统领自以为得计,竟把剿办土匪,地方肃清禀报上去,希图得保。现在又叫他手下的人开办报销,听说竟其浮开到一百多万。害了百姓不算数,还要昧着天良,赚皇上家的钱。这样的人,亏你认作同门,还要去拜谢他呢!"魏竹冈道:"据你说来,真正岂有此理!他下乡骚扰百姓,百姓吃了他的苦,为什幺不来告呢?"单太爷道:"这是我们这位堂翁办的好事。百姓起初原来告的,不知道怎幺一来,一个个都乖乖的回去,后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魏竹冈道:"这事情我不相信,我倒要去问问他。一个地方官有多大,只知谄媚上官,罔恤民隐,这还了得吗!"说罢,立刻亲自下座,到书案桌上取出信笺笔砚,先写一封信给本县庄大老爷。单太爷劝他不要写,他一定要写,信上隐隐间责他办事颟顸①,帮着上司,不替百姓伸冤"兄弟刚从屯溪回来,就有许多乡亲前来哭诉,一齐想要进省上控,是兄弟暂将他们压住。到底这件事老公祖是怎幺办的?即望详示"云云。写完立刻差人送去,并说立等回信。一面仍同单太爷商量敲竹杠的法子。不多一刻,庄大老爷回信已到。魏竹冈拆开看时,不料上面写的甚是义正词严,还说甚幺:"百姓果有冤枉,何以敝县屡次出示招告,他们并不来告?虽然来了几起人,都是受土匪骚扰的,并没有受过官兵骚扰,现有他们甘结为凭。况且被害之人,敝县早经一一抚恤,领去的银子,都有领状可以查考。敝县忝为民上,时时以民事为念,这不替百姓伸冤的话是那里来的?还求详细指教"各等语。魏竹冈看完之后,把舌头一伸,道:"好利害!如今倒变了他的一篇大理信了。"单太爷道:"我们这位堂翁是不好缠的,劝你不必同他罗苏,还是想想你们贵同门胡统领的法子罢。"
①颟顸:糊涂。
魏竹冈听了踌躇道:"不瞒老哥说,下头的竹杠小弟倒是敲惯的。我们这些敝乡亲见了小弟都有点害怕,还有乡下人,也是一敲就来。人家骂小弟鱼肉乡愚,这句话仔细想来,在小弟却是'当仁不让',倒是这上头的竹杠兄弟却从来没有敲过,应得用个甚幺法子?"单太爷道:"只要有本事会敲,一敲下去,十万、八万也论不定,三万、二万也论不定,再少一万、八千也论不定:看甚幺事情去做,要敲敲大的。至于今天说官司,明天包漕米,什幺零零碎碎,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弄得不吃羊肉空惹一身骚,那是要坏名气的,这种竹杠我劝你还是不敲的好。要弄弄一笔大的。就是人家说我们敲竹杠,不错,是我的本事敲来的,尔其将奈我何,就是因此被人家说坏名气,也还值得。"魏竹冈听了,心上欢喜,张开胡子嘴,笑的合不拢来。笑了一会,说道:"我也不想十万、八万,三万、两万,只弄他一万、八千,拿来放放利钱,够了我的养老盘缠,我也心满意足了。如今倒是怎幺样敲法的好?还是写信,还是当面?"单太爷想了半天,道:"当面怕弄僵,还是写信的好。你写信只管打官话,是不怕他出首的。有甚幺事情,里头我有一个至好朋友替我做内线。见事论事,随机应变,依我看来,断没有不来的。"
说到这里,伺候他的小厮上来请吃饭。魏竹冈不答应,看他意思,想要把信写好再吃饭。只见他走到书桌跟前坐下,开了墨盒子,顺手取过信笺,一只手摸着笺纸,一只手拿了一枝笔,将笔头含在嘴里,闭着眼睛出神。却不料单太爷自从下午到此,已经坐了大半天,腹中老大有点饥饿,又不便一人先吃,只得催他吃过晚饭再写。魏竹冈至此方悟客人未曾吃饭,连忙吩咐小厮进去说:"今天有客在此,菜不够吃,快去添样菜来。"小厮进去多时,方见捧了一小碟炒鸡蛋出来。安排匙箸都已停当,二人一同入座。单太爷举眼看时,只见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出来的鸡蛋,一碗雪里红虾米酱油汤。等到将饭摆上,乃是开水泡的干饭。魏竹冈举箸相让,谦称"没有菜。"单太爷道:"好说。彼此知己,只要家常便饭,本来无须客气。"一面吃着,魏竹冈又拿筷子夹了一小块豆腐乳送到单太爷碗上,说道:"此乃贱内亲手做的,老哥尝尝滋味如何。"单太爷连称"很好……。"说话间,魏竹冈已吃了三碗泡饭,单太爷一碗未完,只听他说了声"慢请",立起身来,走过去拔起笔来写信。幸而他是两榜出身,又兼历年在家包揽词讼,就是刀笔也还来得,所以写封把信并不烦难。等到单太爷吃完了饭过来看时,已经写成三四张了。
他一头写,单太爷一头看;等到看完,他亦写完。只见上头先写些仰慕的话,接着又写了些自己谦虚的话,末后才说到:
"本城并无土匪作乱。先前不过几个强盗,打劫了两家当典、钱庄。城厢重地,迭出抢案,地方官例有处分;乃地方官为规避处分起见,索性张大其词,托言土匪造反,非地方官所能抵御,以冀宽免处分。上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