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销了假,又在总部胡同、老师宅子左近,找了几间小小的房子,把家眷搬了进去。江苏同乡翰林部曹,在顺治门外几处胡同里住的居多。他却另有意见,一来离老师宅子近,何以时常过去授业,二来内城用度省些,三来他是个要讲道学的人,免得住在城外有些亲友要拉去吃馆子、听戏,坏了声名,多了是非。所以,住在哈达门内清静些儿。他晓得老师是不收礼的,只拣了在上海买的几件素色外国缎的女衣料,送与那位寡世嫂。看见几件衣料又狠中意,也就破例收了。从此他不时就到厉大军机宅里走走,门房里几位得用的回事、管家,也都混的狠熟,他到了宅子里,只要老师回来空着,总是他在面前陪着闲谈。若老师这天没空,他就躲在门房里不露面子。厉大军机看他来的时候无一回不凑巧,晓得他是个方正而又精细能干的人,并非那种一味古板迂腐无用的可比,心中格外喜欢,里头有甚军机事务,不时也就同他谈谈。他却是谨守温树不言之戒,从无丝毫漏泄,老师更加赏识。但是,他既是一位军机大臣的得意门生,天天可以同这军机大臣见面的,他虽然不肯同人家应酬,人家也争着要来同他亲近。他却狠有分寸,凡是他自己的同乡、亲友来找寻他,就一概正言厉色的回绝,说是我虽然常在敝老师处走走,但是所谈的皆是穷理尽性的学问,立身行己的功夫,至于朝政外事。我固一概不问,老师亦极不与我谈的。若要讲到说项推毂的话,我这位老师固是铁面无私,一毫关节不通风的。就是我兄弟也还知自爱,怎肯为人家滥作曹邱呢?那些人也就不敢强以所难。若是同厉大军机那一面有点瓜葛的人,要他在里头敲敲边鼓,说两句好话,他倒也乐于成人之美。而且他说话的法子又巧,候的时候又准,只要是他答应说的无不灵验,从不会碰钉子的。这些得到好处的人,也甚感激,遇着进京、出京、年下、节下,大约都有些馈赠的。
只要这人送的诚实慎密,他倒也不肯过拂人情,总要照数笑纳的。如此两三年下来,他一个极清廉的穷京官,倒也不求富而自富。就是他那位管家张全,也沾光不少。可见只“财”之一字,只要运气来了,甚么官皆可以发得,也有个莫之为而为的道理在里头呢。
这天,正在厉大军机那里闲谈,忽见外面回事的拿过一个手本、一个帖子来,手本上写的是同知衔指分广东试用知县增辉,帖子上是小门生增辉,上头粘了一个红签子,写的是系江苏通州直隶州知州惠椿之子。几个小字还夹着一封信,信面上是夫子大人安禀。贾端甫在旁一看,心里想道:这不是通州的增二少爷么?他怎么忽然到京里来呢?这回就是来找我老师的门路,可也碰在我的手里,且慢慢的叫他吃点小苦,他才晓得人不可以貌相呢。这厉大军机一面拆信一面说道:“惠荫洲的儿子也捐了官了,这倒不能不见呢,就请在那边小花厅坐罢。”
究意这增朗之为甚么进京?恐怕下一回的书还说他不完,请诸位停停再看罢。
第四回
龙伯青忍辱绍箕裘增朗之避风登仕服
这位增朗之,为甚么丢着那最快活的少爷不做,跑到京里来呢?原来那增朗之的老翁请的那位钱谷龙师爷,自从把贾端甫辞了之后,另请了一位姓王的秀才,是个扬州人。这王先生不但做人圆到,笔下灵动,并且丝弦萧管、京调小曲,无一不精。到馆一个多月之后,每到放学的时候,就自己以此消遣。
这男女两个学生,正是投其所好,也就跟着要学,这王先生倒也不吝教诲。谁知这两个学生读书的天份有限,学唱的天份甚高。那女学生更是天生成的一串珠喉,又圆又脆,唱起那小荣归来,虽只十一二岁的人,那一种轻倩柔媚之神,能令人魂消心醉,比那些西南营的姑娘要高得多了。丝弦到手就能成声,而且抱的式样、弹的指法都是不学而能,真是个生有夙慧的。
就是那男学生,虽说逊于乃姊,喉咙却也不错,唱起那旦脚的昆曲京调,宛转如好女一般。这王先生见学有传人不胜欢喜,也肯尽心指授。不到一年工夫,这两位高足,于那唱歌音律科的学问竟能领得卒业文凭。龙老头儿有这一双儿女,又有一个千娇百媚的爱姬,还有一个克绍箕裘的令子,家道又很温饱,也可以娱此暮年。不料他财多身弱,老态渐增,初只步履需人,后则渐成瘫痪。当那贾端甫登第回家开贺之后,这龙老头儿已是卧床不起一月有余。依着惠荫洲的意思,看这位钱谷龙师爷不能到馆,就想另请高明,幸亏这龙伯青向来恭维得增二少爷十分受用,到这时候就在他老翁面前说道:“这龙师爷在老爷子衙门里也将近十年了,平日处的也很好,办的公事也从没有碰过上司的钉子,现在病着,虽然不能逐日到馆,这世兄龙伯青在衙门里学的年数也不少,平日公事也就有一半是他办的,遇到有要紧的事体,也还可以叫他在老翁跟前商量请示。今儿若因为龙师爷病了,就辞了他另外请人,岂不叫人家看得咱们待朋友太薄么?”惠荫洲听他贤郎的这番议论,倒也十分近理,也就将就下去。那龙伯青听见感激万分,但是自家的底子自家知道,心里想着他待我的交情虽然甚好,然而没有甚么可以牵绊得住他的地方,这交情总靠不祝老翁的病看着是不会好的了,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这馆是终究要脱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