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家时,卸下行装,憩息一日,便又到各邻里人家去拜望。嗳!一年不知出几次门,回几次家,出一次门,辞一次行,回一次家,拜望一次,这岂不是厌烦死了?不知不是这么说,内地里乡下人家,至今还有点古风,同乡同里的,都还有点出入相反、守望相助的意思。不像上海租界的居人,同在一条巷子里,住了若干年,彼此都不相闻问的。所以寇四爷一经回乡,便先去探望乡邻亲友。
别家人家都与阿男无涉,单是要跟了母亲到秦家去,满意要和白凤痛痛快快的叙个旧。谁知到得秦家时,白凤到村外佃户人家收租去了,阿男跑了个空。只随着母亲向亢之灵前吊奠一番,又和绳之娘子闲闲的叙了些别后的话。喜得绳之娘子是从小看他长大的,仍旧当他小孩子看待,问长问短,十分亲热。谁知这一番亲热,又撩拨起阿男一桩心事;他暗想:“白凤哥哥此刻已是父母双亡的了,倘能嫁了他,头一件没有翁姑管束,又有这么一个好婶娘,和我这般亲热,真是一分美满。若嫁到别人家去,人得门时,一个个都是素昧生平的,知道彼此对不对呢?”想到这里,巴不得自己当面提亲。争奈没有这个办法,只得忍耐在心里。坐了一会,绳之娘子待过了点心,四娘便起身辞行。阿男巴不得多坐一刻,等白凤回来,见他一面,因向四娘问道:“母亲还是回家,还是再到那里去?”四娘道:“我还到李姆姆家去走走。”阿男道:“孩儿困倦得很,不同去了。”绳之娘子接着道:“姑娘既然不同去,就在这里再谈谈。四娘从李姆姆家回来时,再拢这里同着回去。不啊,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也好。”四娘道:“如此,我自己去罢,阿男留在这里等我。”一面说着,一面走,绳之娘子一面送出大门。
阿男满心欢喜,送过母亲,依旧跟了绳之娘子进来。婶娘长,婶娘短,十分亲热。又把在北京,在扬州,与及在各处所见的景致,有的没的,都扯来谈谈。直谈至红日西沉,还不见白凤回来。阿男更忍耐不住,便问道:“婶娘,我在这里坐了半天,怎的总不见白凤哥哥?不知他身子可好?”绳之娘子道:“他到外头收租去了。他此刻没了老子,不比从前读书的时候闲空了。他叔叔照顾不到的地方,总得要他帮帮忙。有两家佃户,完起租来,向来总不肯好好拿出来的。此刻老的过了,更是欺他年轻,闹到此刻大腊月了,天天去催,还是催不着。”正说着话时,寇四娘来了,约了阿男回去。绳之娘子挽留不住。阿男因为母亲执定要走,也是无可如何。绳之娘于送出大门,恰好白凤从外面回来,遇见了。便向四娘一揖道:“四娘、妹妹回来了。不知几时到的?”四娘回福了一福道:“昨天才到的,你一向好?”白凤又与阿男相见了。阿男见了他朝思暮想的人,自然格外留神,瞟着一双水汪汪的俏眼,看了又看,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主人家又已经送到门外,不便再为淹留,只得走了。却还回转头来对绳之娘子说了声明天会。说时那双俏眼,却是瞟着白凤的。白凤却为收租不着,一肚于没好气,并没理会。阿男见了这种神情,却是怀着鬼胎,不知他为甚么这回见了我待要理不理的样子,莫不是他把我临行的时候那一番话忘记了?不然,他便是另外有了情人。
诸公!大凡世间女子,器量最浅,疑心最大,对于男子一面,他不生疑心倒也罢了,只要他疑心一起,先就要疑到这一层,这是一定不易之理。可是阿男这回,可委屈死白凤了。你看他跟了母亲回到家里,心中只想着白凤那副冷谈情形,闷闷不乐,连晚饭也没有好好的吃,推说身子不爽,一早便到房里关门睡觉去了。躺在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暗想:“我临行时怎样嘱咐他,隔别了不过大半年,他何至于见面都不理我?枉了我一路来回,为了他眠思梦想。还有在京城里的时候,父亲要我上场拣女婿,我为了那颗珠子怕被人摘去,父亲就要硬作主,把我嫁人,我那一天不提出了一千二百分精神,去和人家交手?虽然没有几天,然而我总是为了他才肯如此。不然,北京城里,怕少了个小白脸的后生?只因找心中向慕了他,就把那些人都看不在眼里。却不料他如此反面无情, 岂不令人可恼!”心中想着,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此时腊月天气,越是睡不着时,那被窝越不得暖和。阿男心烦到极处,便兀的一下坐起来,挽一挽头发,顺手取了一件紧身,披在身上,想了想,靠着我的本事,崇楼大厦,我尚可以飞檐走壁,出入自如,何况乡下几间瓦房?我就趁这黑夜里去见他,问个明白,也可以解去我心头之闷。想罢,便穿了一条扎腿裤,套上了鞋袜,侧耳一听,村拆已报三更,便起身取了一把腰刀,挂在身上,悄伯的开了房门,又悄悄的把堂户门开了。觉得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便是毛发森竖。抬头一看,房顶上白了,原来下了雪,已积得有二寸多厚了,那空中还是飘飘拂拂落个不止。阿男心中顿然一呆,想道:做贼的有两句口诀, 叫做“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是恐怕月下露影,雪上留痕的意思。我虽不是做贼,却也是个私行。秦家门户,我虽是走熟的了,但不知白凤此时住在何处?到了那边,不免要东寻西找,我何苦去留个痕迹?且等大晴了再去罢。他只管敞着门,衑衑的呆想。忽又觉得一阵寒气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