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已经转租着人家,欠着许多的债,没处抵偿,便逃奔别处。高升找了十多天,找到一个虾蟆镇的地方,问着烟铺里,才知他住在一个土地祠里。走到那土地祠时,只见火焰冲天,魏老八已经葬在火窟之中。冷镜微听了,自然暗暗流泪,收拾行装,搭了一只义渡船,由镇江到了南京,访问那姓柳的消息。但是只有姓,没有名字,向何处打探呢?这日刚到文德桥一带玩耍,忽见一个老者,身穿补褂,脚着乌鞋,头上戴着一顶铜盆式的纬帽,一个荸荠大的铜顶子,上面的铜锈,已经长得个斑驳陆离了,并且螺丝旋也松松在头上,东倒西歪,就像把戏摊上卖的不倒翁的。一路走来,手里拄着一枝毛竹烟杆,背上扎了一个黄缎子的包袱,后面还跟着几十个小孩子。进了夫子庙,放下烟杆,向头门作了三个揖。冷镜微看得奇怪,跟到明伦堂,那老者打开包袱,捧出一部《圣论广训》来,端端的放在案桌中间,点了香烛,颤巍巍的跪将下去,磕了三个头。把两手拄在地上,使着气力,想要扎起来,扎了半晌,气哼哼的闭了好一回眼睛,调了好一回鼻息。冷镜微倒起了一片哀怜之意,走到后面,便把那老者拦胸一抱,抱他站起。那老者回转头来,勒着两只枯眼睛,看不清冷镜微的面孔,戴上眼镜,望了好几下,大声说道:“你这人到这讲礼的地方,怎样半点儿礼节也不知道?看你的模样,倒像玲玲珑珑一个上书房的小孩子,是从的哪位先生?难道连礼节都不教导么?俺姓柳的,活到八十多岁,照着古礼上,八十杖于朝,我到明伦堂上,带着毛竹烟杆,总算是名份上该有的了。至于那上殿给扶一笻,除是做了相国,奉了皇帝的旨意,方可以用得的。你这人知道天地君亲师,是一样的么?现在《圣论广训》高高的供在案上,至圣先师的大成殿,离着不到一箭之路,有这君师两层,压在我们头上,怎好这样的不当心呢?俺姓柳的自幼便读得圣贤的书,又蒙皇上的恩典,中了个举人,挑了一个候选教论,这礼节是越发要守的了。”说着腰袋里摸出两粒桂圆,含了好一刻,吐出核来,按着《曲礼》上的规矩,把两个核收在腰袋里。不料腰袋一翻,哗啦一响,那些桂圆和蜜枣糖果之类,散了一个满地。吩咐那跟来的小孩子,替他拾起,嘴里声声不住的,喊是罪过罪过。
从靴筒里拿出一枝笔,翻开一本功过簿,在本日日子下面,画了笔管粗的三大画。冷镜微不敢则声,听他说是姓柳的,只伯就是魏伯尼先生的老友,便格外的恭敬。只见那老者脱下眼镜,收好了功过簿,整一整衣袖,重行叩首。足足去了两点钟的工夫,才把这三跪九叩首的礼行完了,打开圣论,高高的宣读了一遍,慢慢讲起。那时来听的人,渐渐多了,大约不过挑夫、菜夫、粪夫之类。有的掮着扁担的,有的扶着菜篮的,有的把脚跷在粪桶上的。内中还有些卖油条的,提花生瓜子篮的,把一个明伦堂下,早挤得一个扑满。那老者越讲越高,引证了许多故事,说是那个人学好,文昌那边,怎样的骂他、打他、发落他。把那些听的人,一个个都说得惊心动魄,眼泪鼻涕,都流将下来。正在讲得高兴,忽然来了七八个穿靴戴顶的,走进明伦堂,行了礼,分两旁站着。那老者朝着他们,很怪了几句,说他们来得太迟,他们也应声诺诺的。讲到完了,早挑来两桌酒菜,原是个暴发户蒋二驴子送的。这些书呆子嘴里淡出鸟来了,便乐得前来附和,每月骗他两次的酒菜,只有柳老头是个真心。冷镜微暗暗察访,知道他名叫树人,混名柳二呆子,住在琵琶巷东边,就在家里开门授徒,学问是南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冷镜微择了个日子,前去受业,说出魏伯尼临终的话来。
柳树人很为叹息,说道:“魏泊尼的一生,是很好学的,讲的经学也极好,只有吃鸦片一层,是非圣不经,所以文昌帝君罚他这样,将来见了阎王,只怕拔舌下地狱是不能免的,老夫很替他耽心呢。”冷镜微知他有些呆气,也不和他辩驳。那天柳树人在牀上,忽地哼起来,只当是病,吩咐高升去请他的孙子。
他孙子细细一查,搬开牀架,吩咐木匠,把那里边的榫头一松,登时哼声止住,并没什么玻冷镜微着实诧异。原来柳树人和一个颜制军。是个老同年。颜制军到了两江,便吩咐盐运使,替他弄了个挂名差使,每月一只银子的干薪。柳树人接着这等银子,为他是个无功之禄,怕被阎王见罪,分文不敢用他。生怕孙子们要洗刷他的,只得带在身边,安在兜包里面,那兜包是昼夜不解的。遇着善举,不管保婴会、惜字会,就尽数捐去。
这番带着银子上牀,不料滚到牀里,刮在牀架缝里,动弹不得,又怕喊了人,要偷他的银子,挨痛不过,所以才哼起来的。
光阴迅速,在学堂里过了大半年,已是明年的春尾。学堂前面本来有几十株桃树,经过了几番风雨,洒落得满地腥红。
那日正是三月三十日,柳树人披衣早起,着人在学堂当中,平排着几张桌子,安了三个宝座。焚上香烛,行礼已毕,便画了一道朱符,祷告一番,向炉上焚了。学生里有个姓章的,名叫木仁,是扶乩的好手,不管什么牛鬼蛇神,到他手里,自然都会做出几首歪诗来。这日章木仁,端上沙盘,指那香炉上的烟,向一个同学名叫魏瑚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