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就分宾主而坐。杨知县曰:“久慕大名,无缘拜会,今日相见,足慰平生。卑县碌碌庸才,有劳师爷下顾,实出望外。”曹瞻道:“末弟年近七十,尚为人役。杨老夫子宰治西陵,德洽民心。湖广县令一百余人,未有如公者。小弟缘分浅薄,未得趋承教益,恨甚,恨甚!但小弟前来,兼访窦府三老爷。”知县即命窦忠出来相见。二人叙礼毕,窦忠道:“弟与足下素不相识,今日先生屈驾,不知何以教我?”曹瞻道:“弟在京都,蒙令兄大人不弃,颇称莫逆。因弟年迈思乡,才就黄州幕馆。今春喘症屡发,欲回汉阳故土,暂寓关王庙养病。今日闻王公得罪了贵县杨老夫子,并诸位孝廉公,小弟已劝王公赶回详文,请杨老夫子并诸位孝廉公到府中,彩觞谢过。署中幕友都知小弟与令兄大人平日相善,故劝王公委弟来寓,邀个人情。弟素知杨老夫子居心忠厚,度量宽宏,料诸位孝廉公亦是大才,必不小见。若说到上司处分辩,纵然置王公于重治,三老爷咆哮公堂,辱骂官长,也有多少不稳便之处,并陷杨老夫子一个取人不当的条款。”曹瞻口中说话,手内挥扇,那扇上写的一行晋字,是临的右军书法。窦忠见了,借来一看,款写彬斋愚弟窦建文题,果然是亲兄笔迹,遂不敢怠慢。曹师又说道:“弟在京都,闻令兄大人屡称贤弟高才,居家谨慎,免旅人内顾之忧;尽日讴吟,期圣主旁求之诏。弟每神驰足下,以室远为恨,贤弟若不弃,瞻愿拜下风,使瞻久而不闻其香,则生平之愿足矣。”这一片言语,说得窦忠毛骨豁然,好不快活也。说道:“末弟素性遇懦,仁兄过奖,使弟名实不称。愧甚,愧甚!”曹瞻遂起身向杨知县作一长揖,又向窦忠也作一长揖,说道:“我等卜期再会,兰集赋诗,表末弟忱意。只是今日之事,要看我的薄面,恕过了罢。明日我等好去开怀畅饮。”杨知县道:“凭曹先生分付了就是。”曹瞻道:“王公说过了的,明日彩觞陪罪。”窦忠道:“我们也不吃他的酒,也不进他的衙门,就到先生寓所来,侯先生罢。”曹瞻道:“最妙,最妙。”起身拱手称谢,欲回王知府口信。杨知县同八个孝廉送出公馆门外。曹瞻上了轿子,抬进府堂,故作辛苦劳倦之态。王知府接着,忙问事情如何?曹师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知府听了大喜,忙排酒酬劳。曹师略略饮了数杯,辞知府而去。次日,与知县欢呼饮酒不表。
过了二日,知府传杨县令进衙,慰以好言,就发八角伸荐文书,又每人赠仪程银子五十两。八位幸廉方进府叩谢,王知府设酒饯行,催促八人作速进京,以副圣意。于是杨知县率八人回西陵而去。
再说朱若虚回到家中,就有许多亲友临门相贺,李福、刘东俨然一宦家官长。朱若虚择了吉日,拜别祖先,嘱咐妻儿好些言语,只带李福作伴,马上插一面黄旗,上书:“奉旨吏部候选”,望京都进发。正是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渐于骨肉远,转与童仆亲。后人有诗曰:
新起茅檐壁未干,马蹄催我上长安。
儿童只道为官好,老去方知行路难。
千里关山千里念,一番风雨一番寒。
何如静坐短窗下,翠竹苍松尽日闲。
主仆二人在路上行了五六日,看过数县风景古迹。有时高兴吟诗,有时凭今吊古。这长安大道,生随风卷,驴屎马溺之气袭人口鼻。回思在家之时,何等清闲,未免有些伤感。又想起男子志在四方,恨不得插翅腾空,霎时便到长安。家人李福巴不得赶着八人,一路同行。朱着虚见窦忠一派富贵气象,李逢吉等十分巴结,所以访亲问友,故意迟延在后。
一日,行至南阳地界,询及土人,离城只有五十余里。若虚思进城歇息,策马加鞭,大约行了三十余里,看看红日西沉,望见一个老人,跨着青驴,纶巾羽扇,飘飘若仙。后面跟着两个青衣童子,一个肩挑竹杖,挂着青蔑小篮,内盛木兰花,香气扑鼻,心腑俱凉;一个手提酒瓶,风送香醪,舌下生津。若虚欲上前问路,数次加鞭,赶之不上。转过几处杨林,忽然不见。若虚举目四下一望,却不是官塘大路,到了一个乡僻所在。遥望竹苞松茂,一族寒烟。有个居户人家,不得已上前问讯。过了月池,见八字门楼,上书“痘母词”三字。李福将门一扣,内中犬吠不休。须臾, 走出一个中年尼僧, 问道:“客官何来?”若虚不等李福开口,便答曰:“我们有事要进南阳城,偶然失路,烦大士指引。”尼僧道:“官人要进城,如何从小路到这里来?此地进城还有四十里。”若虚道:“大士有几位令徒?”尼僧道:“就是小尼一人。”若虚道:“卑人欲在宝庵中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可容纳否?”尼憎道:“出家人慈悲方便,歇息尽可,款待却无。”若虚道:“卑人来得造次,不见喝叱足矣。”命李福带马进庙,先拜了圣神,次向尼僧施礼。举目各处观看,见神像如生,心生敬畏,当面供着香花水果,十分精洁。两廊之下,尽是朱漆栏杆,小池内金鱼对对,花台上蛱蝶双双。太湖石畔,箓竹猗猗,夹道槐阴,白鸟鹄鹄。两廊外另有一座小小客堂,横书“小洞天”三大字,壁上字迹淋淋。近前一看,上写道:
良夜伊何静,香残许自烧。
无心怜客恨,有意惜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