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约盟之后,瞬息之间,不觉又是一年。一日,翠娟与兰英道:“青春易老,韶光难留。自我来到此处,已五关春光矣。姨母吉凶,我家安否,俱未知道。且吴郎此时又不知他作何光景,你我终身之事,料来也没有好结果了。身为官府千金,而今反寄食他人,思想起来,岂不可悲可叹!”兰英道:“我与姐姐既在此处,即不得不作现在想。总然悲叹,亦属无益。如今我与姐姐只是坚持前念,始终不移。纵吴郎不来,宁终身无失,即至骨化形消,自心亦无可愧,断不可又萌异志,复作薄情人也。”翠娟道:“我今悲叹,只悲叹你我之命薄,非是怨着吴郎。我与吴郎楼上相约,一言既定,即以死许吴郎矣。所以贼寇劫去,以威胁之而不从;木商诓来,一言说之而下动。吾之贞心烈胆,已足对天地鬼神而不愧。吴郎之事总不可期,再等他几年,我必脱然物外,绝去尘缘。岂肯变易前志,作两截人乎?”兰英道:“姐姐之志与我之志相同,咱姊妹们生在一处,毕竟还死在一处也。”二人正说着话,只见舜华进门道:“如今有一喜信,特来报与姐姐。”翠娟问道:“甚么喜信?”舜华道:“适才听我母亲说,江西新任巡抚是浙江人氏,也是姓金,这位抚台只怕就是金老伯。”翠娟道:“天下同姓者多矣。焉知此人就是家父?”三人话未说完,只听的门前闹成一块。两个公人同着乡约地保进来说道:“木官人既不在家,没人管事,只得俺们来对你说。如今按察院老爷奉巡抚明文访他甥女水兰英,说民间有收留送出者,或被人结告,或被抚院老爷访出,定以拐骗人口论罪。你家若果有此人,即送出领赏;若无此人,便写一张干结付我。我们好面吴县上太爷。”花氏在门外听的真切,说道:“我家实有一位小姐,系南康府水知府之女,他还有一位中表姊妹,叫做翠娟,是杭州府金御史的女儿。闻的新任抚院老爷姓金,亦是杭州人氏,抚院老爷若果系翠娟小姐父亲,他此时也在我家,即借重公差一同回了县上,着人送去,使他父子团圆,自是好事。”公差道:“此事已有九分落地,只求请二位小姐出来将话一对,对得着,我便回复了县上。”方花氏与公差对答时,翠娟、兰英早已在门内细听,听得公差说要与他对话,翠娟在门内道:“我的父亲姓金,讳星,字斗垣,曾为都察院佥都御史,系浙江杭州府人。”水兰英亦在门内道:“我的父亲姓水,讳澄,字衡秋,曾为绍兴府知府,系本省南康府人,如今故去。”公差道:“说得对了,万无一差。”遂将此事回复了县主。县主一边差人星夜上南昌报信,一边差人打轿迎接二位小姐。
且说花氏俟公差去后,向翠娟、兰英道:“恭喜你二人目下便要骨肉团圆,但上年我那强人深觉得罪于你,只求千万看我面上,到尊公前多多包容他些,便是莫大之恩,不然,我百姓人家怎当的一位抚院老爷起怪?”翠娟道:“自孩儿得蒙母亲之恩,何异重生父母?到任见我爹爹,还要使人来以礼厚酬。那已往之事早已置之不论,你女儿是知恩报恩之人,不是那念怨不休之人,我的心母亲自能信的过。”兰英道:“我姊妹们来到宅上,与母亲情投意投,就是生身父母亦不过如此。但相处数年,一旦舍母而归,我与母亲处一省,尚有相见之日。金姐姐一到任上,三年后便随父母往别处去了,何时是相见的日子?我思到此处,不唯自己悲,亦替金家姐姐悲也。”说罢,不由泪如雨下。花氏亦〔下〕泪道:“人各有情,我心岂不恋恋?但念你二人一则被贼劫出,一则经乱失散,两下盼望,更觉伤心。且你二人客居我家,不过暂时寄身,岂能结局于此?幸得今日不意之中俱有了家信,使离者复合,散者复聚,自是人间快事,正无庸为此酸楚之悲,作寻常儿女情也。”翠娟、兰英听花氏说到此处,便觉面带笑容,他二人虽面带笑容,唯有舜华在旁欢无半点,愁有千端,低着头全不言语。翠娟、兰英道:“我与妹妹眼下就要分别,为何不说几句话儿?”舜华道:“教我说甚么?你二人各去见父母,却闪的妹妹独自一个悽悽惶惶,冷冷落落,孤灯暗对,只影自怜。再求姊妹们一处分韵联诗,谈古论今,不可复得。从此一别,后会无期。身居两地,人各一天,欲会姐姐,除非见之梦中。”说罢,说到伤心,不觉两泪交流,几于失声。翠娟、兰英道:“妹妹不必烦恼,你我誓同生死,此时虽别,后必相聚。前日之约,言犹在耳,只求妹妹耐心等待,莫爽前言,必不使贤妹独受孤苦,我二人独享快乐也。”四人说着话,忽见两个官婆到,见了翠娟、兰英,便磕下头去,道:“县上太爷差俺两个来迎接二位小姐,请速登轿。”翠娟吩咐道:“一概人等着他外边少候,我在此还有话说。”官婆外出,翠娟、兰英别花氏道:“数年之恩一言难尽,女儿去后,唯愿母亲年年纳福。”花氏道:“屈尊数年,多有不周;无心之失,还求海量包含。”说完,翠娟、兰英倒身下拜,花氏亦拜。又别舜华道:“妹妹请回,不劳远送。我去之后,只望你专心耐意,以待好音,莫要愁烦。我就去了。”舜华道:“姐姐你当真舍我去了?”语未完,早已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矣。正是:世上万般苦哀情,唯有生别与死离。
话说翠娟、兰英别了花氏、舜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