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然将家事部署部署,带了任通,王梦笙也带了谢警文一同动身,坐的是江善轮船官舱,走出舱口横门就是船顶,一望长江眼界最阔。谢警文还是那年十一岁的时候,从广东回来坐过的,如今已将近十年了。天涯芳草,人事沧桑,颇觉得有些感慨,幸喜有个知心着意的司马相如陪着,也还可以略遣幽怀。这天到镇江的时候,已有十点多钟。王梦笙朦胧睡着,谢警文把他推醒,逼着他起来,陪他去看外边风景。王梦笙不能拂这爱宠的意思,连忙起身同出房来,吩咐家人看好了东西,到了码头要留心些。这时,正在六月下弦的时候,夜凉微逼,弓月初升,只见灯火星星,青山阮阮。王梦笙携着玉人纤纤微步,低嗔轻语,逸趣横生,真令人瞇双星,见而生妒也不枉。
王梦笙曾经销魂狱中,经过那一番的苦楚。恰好任天然也带着儿子出来看看,谢警文是见惯了的,倒也没有甚么避忌。不一时,到了码头,那船慢慢的调头靠了上去,登时人声鼎沸,上下络绎。这顶上一层虽还没有甚么人上来,也就觉得嘈杂异常,仍各自回到舱中,就有些卖瓜子、桃子、梨藕、豆腐干、南瓜子的,跑到各人房舱口兜揽生意。警文叫了头,买了点说:“我们弄杯酒吃吃,等开了船再去看看进山好不好?”梦笙说:“甚好,甚好!”就在网篮里取了一个白玫瑰烧的瓶子出来说:“就是吃冷的罢。”两人浅斟低酌,渐觉微醺,这舱靠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开船。那任天然已经睡了,他们也不去惊动,叫小丫头把酒杯碗盏洗了收好,又同着出来看那远山屹峙,中流灯火阗寐,映着这半轮皓月,从那冷淡中现出一种清华景象,两人并肩握手,倚着栏杆,看了半天皆觉得心神舒畅。
看书的诸位这色字、情字、淫字的趣味,到这种光景才算登峰造极,不过非男女两人的程度,皆到这个分际,彼此能领略,若其间稍有等差,便不免有个委曲求欢的心思比这乐趣就减了一等。做书的常想:倘使中国婚姻也由男女自择,或者可以弥此男女程度相差的缺陷。然而,恐只未必见得。你看那泰西小说所载的,其中也往往限于财势,不能铢(钅两)悉称。
若像这王梦笙、谢警文两人,真是不容易逢着呢!不过遇着个讲宋学的先生,又要批评他们合不以正了。
第二天,十二点多钟到了上海。任天然因为要多住几天,领略领略风景,就不去住那些名利城、长管、泰安等栈,却接了四马头石路上吉升栈的一张招子。王梦笙也同他同住到了栈里,各人开了一间官房。那吉升栈旁边就是个盆汤,王梦笙、任天然看家人把房间铺设好了,就带着任通同到这盆汤里洗浴剃头。这天也不去看朋友,王梦笙作东,同到金谷香吃了大餐,又到丹桂看戏,谢警文坐的是马车,他们三人皆是步行,次日吃了饭,任天然要去看管通甫,托他找学堂,王梦笙说:“我也同去。”两人就坐了一部马车,到了管通甫那里,都是熟人自然请见,管通甫道:“两位难得来的,天翁更是长远不见,还是你引见出京的那年,我们会的,到省之后恭喜一帆风顺。
现在想是卓异进京。”任天然道:“不是的,我们开缺过班,名为引见实在还要迟迟,我这回倒要在这里多玩几日,譬如小孩子开在书房里多少时,也应该让我散散了。但是我弟二个小孩子同了来,要想替他找个学堂,他的英文英语都还有点意思。”
管通甫道:“今年多少岁?”任天然道:“十四岁。”管通甫想了一想道:“梵王渡外国人开的学堂听说很好,回来我们去问问江志游看。”王梦笙道:“志游近来可好?”管通甫道:“也还没有甚么,前回有人请他开办一个学堂,他进去了几时,觉得不合手,又辞了出来,现在的事,我看总是混而已!”
三人谈了一会,就同去访江志游。里面还有两位客,一位呢是如臯的冒谷民,一位呢是达怡轩。与任王两位皆是初会,彼此互相招呼。原来这达怡轩,会了两回试没有中,他就无意功名。近年开了一个大生纱厂,是一位殿撰公开办的。达怡轩也附了点股分,因为他人甚诚实、爽直,这厂里常有事同上海来往,就请他常在上海料理料理。其时,上海尚未设厂,他就在长管栈暂祝任天然同江志游寒暄几句,就问:“这梵王渡学堂好不好?我有个小儿要附进去。”江志游说:“甚好,但是署假将满,没两天就要开学,迟了可不行,有款子没有?我回来替你跑一趟罢。”任天然说:“费心,费心。”管通甫道:“你既要去就去罢,我们到张园去坐坐,回来在江南春再聚。”
江志游说:“也好。”大家辞别。江志游到了张园吃茶,又碰着一位江前候补同知,姓吴号伯可名以简的,当着海运沪局的差事,也是管通甫至好,大家也招呼了同坐。有些倌人大姐来,这些人里头有许多有熟人的各自招呼,闹了半天吃了点儿点心,看看五点钟了,管通甫道:“我们都要到江南春去罢,天翁从栈里把令郎带来,不过我们晚上要叫局,不知便不便?”
任天然道:“哪有甚么要紧,难道他们大了不会玩,带着他们学学也好,我是向来不会做道学先生的。”
大家一齐起身各自上车,到了石路上吉升栈门口,任天然进去领他的儿子。王梦笙也进去告知他的如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