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都呼之为周清天。稍有闲时,便下学训课,士子蔼然一堂。若再得余闲,或与乡之贤士大夫逍遥湖上,或偕德望父老访民风于四野,所以士民德之。及六年,奏最行,取为御史,合郡为他建祠。不料为倪文焕所劾,道他侵蚀仁和库帑,坐赃削职,着抚院追比充饷。此时合县缙绅为他到苏州抚院衙门面禀,毫无此事。抚院含糊答应而退。后又有浙江与本处生监、百姓,纷纷具呈保留,为他分辨。抚院只得面谕道:“如今官员坐赃,概不能辨。若略追少些,便与参本不合,里面就要拿问,岂不是反害了周御史了?此事本院非不知是冤枉,非不欲委曲保全,但是不认赃、不问罪,言者亦不肯止。不如认了,到可杜后患。诸生等此呈,本院只好存之,以彰厚道。”众人知道此言近理,只得俯首而回。
不多几日,又因李实论劾,解了缪翰林进京,这两处的百姓怜他没处叫屈,见苏州有打校尉的事,其中有仗义的道:“苏州人有侠气,我们杭州人独无人心?周爷此去,我们虽不能击登闻鼓为他伸冤,只是坐赃如许,将何抵偿?必致害及一身,累及妻子。不若我们为他纠合些银,代他完赃,虽然救不得他的罪,也可免他妻子追比破家之苦。”先是几个人出名写帖子,知会满城人道:“前任本县周父母,六年仁德,恩惠在民。今遭诬害,坐赃数千金。家道清贫,力难完帑,凡我士民,各怀仗义之心,可各量力乐输,共成义举。”苏、杭两处士大夫,见百姓如此倡议,也相议道:“小民尚知仗义,我辈岂独无心?”便有几个绅衿出来为首,内中有悭吝的,延挨不出,众人也就恶极,俱公同面议,照家私分派,分上中下三等,不怕你不出。其余那些生监酸子,虽所出有限,却也集少成多。又有本县大户并盐、当店,俱各十两五两的相助,又有一等过往的客商,也道:“我们自周爷在任,钞税杂差一些不扰,也输财相助。”又有衙门各役,也感周爷一味爱民,不肯纵容我们索钱害人,却从来未曾风打一人,不意如今受此冤屈!吏书门役也各以贫富派银,有在工食上扣支的。百姓们多在城隍庙建醮,祈保生还。又设柜在大殿上书簿乐输,助周爷完帑,亲手入柜。来往烧香的士女,或一钱二钱,三分五分,十文五文,都入柜。每逢朔望一并,后至五日一并,统共不下数千金,这都是江浙之民感恩之报。正是:
昔沾恩德邱山重,致使钱财毛羽轻。
毕竟不知可能救得周公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梼杌闲评 第三十六回 周蓼洲慷慨成仁 熊芝冈从容就义
诗曰:
男儿浩气比山高,百折千回不可挠。
热血一腔虽溅地,忠魂万古尚凌霄。
身倾道济长城怀,独泛鸱夷霸业消。
他日董孤书定案,采将清话付渔樵。
话说魏忠贤矫旨拿了缪翰林、周御史等,先后起身。那些官校知道缪公是个清苦词臣,料得许不出甚么钱钞来,到让他软舆进京。直至涿州地方,缪公恐怕耳目渐近,设有缉访,反带累官校不便,自己要上起刑具来。一路上听他缓行到京。只有周公的官校道:“他曾任县令,必多宦囊,狠要诈他些银子。”虽与了他们些,终不满所欲,一路上受了许多苦楚。比及到京,周公恐迟了钦限,星夜赶来。这里周吏部也到了,同下锦衣卫狱。那许显纯将他们任意拷打,问他们结党、通关、请托等事。
过了几日,缪公年老受不起刑,先死了。夏御史亦相继而亡。只有周御史、周吏部等,许显纯定要他招认是东林一党,与周起元请托。周吏部道:“东林讲学,我并未到。就是东林党内纵或有一二不肖的,也不失为正人君人,总比那等邪党专权乱政,表里为奸的人好多。至于周起元行时,我虽为他作文,这也是缙绅交际之常,我自来非公事从不干谒,有甚请托?”许显纯大喝道:“这厮犹自硬口,不打如何肯招?拶起来!”拶了又夹,夹了又敲。那些校尉因苏州打死了同伙的人,好不忿恨,将他分外加重的夹打。此时周公愈觉激昂,言语分外激烈,竟似不疼的,任他凌辱,只是不招。从来这些拿问的官儿,起初受刑也还尊重不屈,及至比到后业,也就支撑不住,也只得认作犯人,把他当做问官。惟有周吏部志气昂昂,绝不肯有一句软话,只与他对嚷对骂。许显纯见他身子狼藉,若再加刑,怕他死了不便,忙叫且收监。
过了数日,又提出来拷问他。见周公嘴狠,偏要磨折他。周公却偏不怕。到审时要他招认,周公道:“魏阉害杀忠良,何止我周顺昌一人!要杀就杀,有甚么招?”显纯道:“你这干结党欺君、贪赃乱政的禽兽,自取罪戾,怎敢反怨骂魏爷?也就与怨骂天地的一般,神鬼也不容你!”周公道:“何人乱政似那阉狗!政朝廷上布满私人才是结党,枉害忠良方为乱政。”许显纯听了,怕他再说出甚么来,被忠贤的差人听见去说,连叫掌嘴。那些校尉飞奔上前,打了一顿,把个瘦脸打得像个大胖子,青紫了两边。周公兀自高声大骂道:“许显纯你这奸贼!你只打得我的嘴,打得我的舌么?”千奸党、万贼奴骂不绝口,把个许显纯气得暴躁如雷,却又无可奈何。他想了一会道:“把他牙敲了。”校尉上前将铜巴掌侧着,照定牙根敲了几下,可怜满口鲜血直流,门牙俱落。周公并不叫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