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挂着许多小照,一大半是吴奶奶自己的,还有几张,男女不一。伯和指着两张男人的小照,问吴奶奶是谁。吴奶奶回说:“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我兄弟。”伯和看内中一张面貌,果与吴奶奶相像,便说:“这一个大概是你兄弟了。”吴奶奶笑道:“可巧是我丈夫,那一张才是我兄弟呢!”伯和很不明白,偷眼看吴奶奶,宽下纱裙,露出红点子细花的丝光席法布单,三寸金莲,穿着粉红洋袜,颇为动人。又看她把上身那件平纱夹衫,也脱下了,内衬的也是席法布单衫,一身白里带红,很是好看。吴奶奶把衣裙一一摺好,放入橱内,向伯和一看,带笑说:“倪先生可要宽宽衣吗?”
伯和巴不得她有这句话,当下把纱马褂,熟罗夹衫,一并脱下,交给吴奶奶,摺了藏入衣橱。伯和贴身穿着一身土布衫裤,外罩熟罗紧身马甲,熟罗套裤,露出他新置的那只金表,金练一头,扣在钮子孔内,一头连着表藏在马夹表袋中。还有两只口袋,一只藏上鼻烟瓶儿,一只大约有三四块洋钱在内,叮作响。吴奶奶看在眼内,暗暗欢喜。伯和亦甚得意。此时楼下门声又作,伯和料是娘姨泡茶回来,并不介意。忽然听得除了那娘姨声音之外,还有个男子说话声音。伯和怔了一怔,吴奶奶慌忙开了窗,问是那一个?下面娘姨答应说:“是二少爷来了。”
伯和大惊,问二少爷是谁?吴奶奶低声道:“别做声,这是我兄弟,他从不上楼的,你放心便了。不过他也在我丈夫船上办事,早起船已开出,为何半路折成,待我下去问他一声,你在楼上休得走动,给楼下听出声响。”一边说着,一边经移莲步,下楼去了。伯和坐在床沿上,怀着鬼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深恐给楼下听见。不一时,吴奶奶慌慌张张的奔上楼来说:“不好了!”伯和大吃一吓,问其所以,吴奶奶颤声道:“我丈夫的船,今天早上本已开出,不道在吴淞口外搁了沙,船身不能行动,据说要派拖船去拖,至少还得一二天耽搁,故而他们都趁火车回来。我兄弟先来,丈夫在大马路买些东西,马上也要回来了,如何是好?”话犹未毕,忽听得后门口有人哈哈大笑,吴奶奶慌忙奔到后房窗口,向外张了一张,疾忙跑回来说:“坏了坏了,他已回来了,现在后门口和人讲话。一时三刻,就要进来咧。”
伯和吓得面容失色,浑身发战,没了主意。吴奶奶又道:“不然,还可开前门放你出去,如今客堂中有我兄弟坐着,他自己又在后门口,真是前有追兵,后无去路,如何是好?”伯和听了,更觉着慌。吴奶奶又连连催他自己设法,伯和颤声道:“我那里有法想,好奶奶,求你给我一个地方藏藏身罢。”吴奶奶皱眉道:“这房里地方又小,那里藏身得下,后房更不消说了。楼下客堂中,又有我兄弟在彼,也罢,你快把马甲套裤都脱下了,交给我替你藏着,一面在床底下,摸出一套破烂不堪的夹袄裤,说:“你权把这套衣服穿上了,我自有道理。”伯和依言,把马甲套裤脱下,连着金表银洋等物,一并交与吴奶奶。吴奶奶拿来,卷作一圈,塞在衣橱内,拿一把锁,将橱门锁上了,看伯和穿上破衣,叫他放轻脚步,一同出房,蹑足走下扶梯。楼下通客堂的门,本挂着条门帘,因此客堂中人,看不见里面的动作。吴奶奶带着伯和,到灶间内,掇一条板凳,教他在磨子旁边坐下。又把一只米箩上盖的布揭开了,轻轻对伯和说:“少停他进来,你假做牵磨。他若问时,我便说唤你来替我家磨粉的。待他上去后,横竖他睡在后房的,我再设法替你把衣服拿下来,给你换上出去便了。”
伯和大喜,暗暗佩服吴奶奶的计较高妙。这旁边布置停当,外面已发作蓬蓬叩门声响。伯和慌忙抓一把米,放在磨眼内,用尽平生之力,推动磨盘。吴奶奶不慌不忙,上前开门,放进一个三十左右年纪的男子,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伯和不敢对他多看,低着头拚命推磨。那男子一进门,便呼晦气,牢船又搁了沙咧。吴奶奶道:“大约要耽搁两三天罢。”那人道:“自然。”又对伯和看了一眼道:“粉还没磨好么?怎么又换了一个人咧?”吴奶奶道:“在先一个害病走了,这是他的替工。”
那人对伯和笑了一笑,径向客堂中去了。吴奶奶向伯和挤挤眼睛,随着那人走入前面,伯和独自一人,用力推磨,可恨这部这部磨盘,很为沉重,一个人推时,极其费力。伯和推了一阵,力不能支,只可放手暂息。窃听客堂中吴奶奶等一班人,正在高谈阔论,料他们一时还不上楼,自己弄得不尴不尬,又不敢招呼吴奶奶。要推磨没气力,要逃走又没衣裳,一个人好不着急,深悔适才自己不该色胆如天,闯进别人家内。又想初来上海的时候,看看戏,遇见那个王金宝,虽然花了几百文钱,却没受什么惊吓。这一番钱虽没花,惊吓可受得大了。而且牵磨推粉,这种苦头也是我自出娘胎第一遭吃呢。正思想间。忽听得客堂中说话声音渐近,暗想大约吴奶奶的丈夫要上楼了楼梯脚下,看灶间内极其真切,自己不敢偷懒,竭力推磨。果见门帘起处,吴奶奶和他丈夫,都走了进来,却并不上楼,径向灶间而来。伯和急了,拚命推磨。那人走进灶间,一语不发,站在伯和面前,看他牵磨。伯和好生窘急,不敢放松,尽力推磨。吴奶奶见了,心中似很不忍,对